卓教授指示我和龍仔進入房間,她在我們背后關上了門。
和龍仔相顧愕然,我朝門外喊:“教授?”
“安靜。”她說。然后我聽見了許秘書的聲音,二哥的聲音,龍仔擰著眉頭緊盯我的神情,我對他搖了搖頭,耳貼門扇卻什么也聽不見了,直到巨大的噪音砰然響起,將我震跌在地上。
門外是篤篤的敲釘聲,釘棺材一樣,龍仔以手憑門,他也明白了卓教授正在做什么,木板房間里共振轟動,我捂住耳朵,還是算清了,十四根釘子,封實了房門。
“教授。”敲釘音一停我就喊了起來,并且和龍仔一起劇烈拍門。“教授!”
“叫你安靜不是嗎?”卓教授在門外柔聲說。
我聽見許秘書非常為難的聲音響起:“……教授。”
“你也安靜。”卓教授又說。
“藥瓶。”我的手心開始沁汗,我拍門求她,“至少請給我氣喘藥瓶。”
“……不給。”
我和龍仔背倚著門扇坐了下來,并坐一會兒,燈光全熄。龍仔這間房是居中的夾層屋,除了一個抽風扇,完全沒有窗。
卓教授關掉了教室總電源,現在她貼著門扇,說:“你們兩個,明天早上才許出來。”
卓教授的輪椅聲轤轆而去,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了。
這太過分了,我的震驚現在全轉化成了憤怒,有生以來最大的憤怒,我并不害怕幽閉,不害怕與龍仔同囚,但是卓教授自以為她是什么?她想拙劣地開啟什么?我喊了起來,越喊越響,顯然卓教授驅走了所有的人,我喊到喉嚨嘶疼,才突然發現,黑暗中,不知道龍仔在哪里,他完全沒有聲音。
以雙手摸索,他就挺立在我的身邊不遠,他緊握著雙拳。
聽不見的人,格外害怕黑暗,龍仔現在同時失去了聽覺與視覺,他只是捏緊了雙拳。
他又握緊我的手。從他的手掌我明白他,龍仔并不想要我,他誰也不要,他要的不在人間,那又會是什么?能不能讓我親自看一眼,看一眼?
抱緊龍仔結實的身體,我發現我的呼吸完全順暢,而他卻越來越喘。
這是一匹無人足以縛韁的烈馬,它飛奔起來,四只蹄子都要擦出了火花。
我們用全副身軀貼緊擁抱,我知道他**,而他清楚我知道,我們只是緊緊抱著,直到他的平息,但愿我有一種方法,可以像穿刺放血一樣,泄掉他渾身沖突的力量。
擁抱中我想起了家,非常想要回家。
“那個沒血沒眼淚的女人噢。”老俺公這么說。
“是你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姑姑這么說。
姑姑又說:“不是我們不疼你,那時候你根本就碰不得,一碰就哭得要吐出肝腸,生眼睛沒有看過這么帶孽的嬰兒,只能把你放在床上,不理你,又變成一個啞巴,餓了也不叫,病了也不哭,真是個討命鬼啊你。”
“啞巴。”別的孩子都這么說。
叫我去相信誰?相信什么?明明記得我從沒哭過。
都說媽媽懷我之后沒再說過話,我怎么卻仿佛記得,她總是不停地在喃喃低語?她似乎對我說了那么多的話,沒能聽得懂,沒來得及聽懂,嬰兒的我那么憤怒,那么憤怒,只是需要一個懷抱,花上一輩子的語言卻也沒辦法說清。
記憶是河流上的片片浮冰,聚散混沌,互相格,互相湮滅,完全的黑暗中,只剩下龍仔的僵硬擁抱,這是一個和我同樣寂寞的人。
今生的畫面旋風一般穿過腦海,我回想起每個人,每件事,惟獨媽媽的容顏,完全沒有概念,從小我就想象著她,想出了千萬種容顏,千萬種影像此刻在我腦海里明滅閃爍,又漸漸淡出,言語不能形容我心中的孤獨。
混亂地將衣物塞入皮箱,榮恩跪在身旁,幫我傳遞一些東西,她哭腫了眼睛。
“不要走,阿芳你不要走,好不好?”榮恩使力握住我的睡衣,連扯兩次,她也不放手,我放棄了睡衣。
“吶。”我將一只密封的信箴交代給榮恩,“幫我交給教授,里面是這五個月的薪水,如果她還要毀約賠償,幫我跟她說,我會再匯給她。”
“不說,我不說,要說你自己去跟姥姥說。”榮恩向后逃開,在套房里苦惱地跑來跑去,像一只抵抗獵殺的蟑螂。
這時候敲門聲響起,榮恩抹去淚水開了房門。
許秘書撐著卓教授站在房門口,兩個人都無言望著我,回望她們一瞥,我繼續收拾皮箱。
許秘書一進門端椅子,卓教授就跌坐了下去,吃了一驚,我趕緊起身扶住她,和許秘書一起將卓教授移到我的床上,自始至終,榮恩都雙手抱著胸,佇立在她的書桌旁。
為卓教授疊好枕頭,讓她勉強坐正,許秘書顯得欲語還休,卓教授一擰眉,揮手要她出去。
榮恩也低頭隨著許秘書走出套房,走到門口,榮恩突然轉回了頭,整張臉繃得都扭曲了似的。
“教授,”榮恩激動地說,“趕走每一個人,你好開心嗎?你就是這樣,就是這樣!老頑固!老糊涂!現在連阿芳也要走了,你高興了吧?跳完天堂之路我也會走,每個人都會走,到時候,沒有一個人給你送終!”
一鼓作氣說完這樣狠毒的話,榮恩一溜煙跑離開去。
卓教授卻沒發怒,她只是艱難地掏出煙盒,連連打火,我雙手接過她那只名貴的打火機,幫她點上了煙,又取來我的荻燒茶杯,給她充當煙灰缸。
吐出煙霧,卓教授將頭顱深枕在床頭,望著煙絲神色迷離,她咳了起來,我給她拍背,竟拍出了幾口血,都濺在我的床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