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寫完全是為了呼應(yīng)龍仔的思索離奇。從小以來,對男人的審美觀都著眼在學(xué)識上,我太重視飽學(xué)之美、健談之美,孤絕于言談的龍仔發(fā)展了另一種美,他讓我格外體會到了,人文上的聰敏是另一種隔閡,在沒能開發(fā)、沒能開啟的知覺層面,我比他更接近一片荒原。
龍仔站起來,攀過獸欄,土狼停止繞圈,戒備地低下身軀,龍仔伸出手掌,凌空輕輕壓制土狼的情緒,然后龍仔一揚手,土狼仰天嗚嗚而鳴,不久之后群獸呼應(yīng)雷動,驚心動魄中我捂住了雙耳,龍仔回望見我的困擾,他的臉上顯現(xiàn)了一些同情的模樣。
一絲真情就像閃電一樣穿透我心,對于龍仔的缺憾世界,我生出了一點朦朧相識的感覺。
龍仔一個縱躍跳回鐵欄,星光依稀中我們向鳥園漫游而去。如今的我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了他的聽覺障礙,和他的信手奇跡。
二哥托運的行李陸續(xù)抵達,已經(jīng)是隆冬時節(jié),她將幾件非常粗獷的皮衣曝曬在梧桐枯樹枝頭,我們站在樹下,不論男女團員,都望而覬覦不已。
不分晨昏,都有團員跟著二哥進出她的閣樓留戀不去,榮恩則干脆落居在那里,那一間窄窄的隔層屋越來越擁擠,原來二哥當初遠去美國前就寄放了不少行李在閣樓中,現(xiàn)在加上新到的對象,她的房間已經(jīng)近乎倉庫。
二哥笑嘻嘻組裝一架新抵達的手提電腦,每到下課時間她就上閣樓,自從回到舞團以后,她始終沒動用克里夫留下的鐵柜。克里夫物在人去,我猜想二哥見了也和我們一樣感傷吧?
整間教室都被三層板布置成舞臺雛形,只是為了讓我們習(xí)慣方位,所以裝潢是粗糙的,色彩也單調(diào),倒是地板貼滿了各色地標。
教室的上空也十分喧嘩,許秘書陪著卓教授遷住進了最大那間閣樓,卓教授的體力每況愈下,她已經(jīng)禁不起車程奔波,最后一個房間搬進了龍仔。
這天深夜,雖然還留著一群團員起哄,等著要和二哥打牌,但二哥選擇和我繼續(xù)練舞,她驅(qū)走了大家。獨享著空曠的舞坪,現(xiàn)在我和二哥已培養(yǎng)出了共舞的默契,熟悉了對方的身體,排練正順暢,二哥和我同時停下舞步。
龍仔背著卓教授下了樓,許秘書推著輪椅等在樓梯口,將卓教授抱上輪椅以后,龍仔就展開暖身功課。
卓教授終于接受了坐輪椅的事實,她使輪向前,指示我和二哥退到舞坪的另一側(cè),將半邊教室留給龍仔。
龍仔那邊的燈光都撳熄了,卓教授利用探照燈光指揮龍仔的節(jié)奏,他的舞影凌厲,卓教授的光束幻動,都讓我和二哥飽受干擾,亂了陣腳,最后我們只有息舞,趴在地板上,二哥躺在身邊靜靜抽起煙,我看著龍仔在布置粗劣的天堂中兼跳藍白天使,從沒感到教室里同時這樣繽紛,這樣死寂。
正要起身換裝回家,二哥叫住我:“等等阿芳。”
她側(cè)趴過身子,神乎其技地將煙蒂平飛彈進茶杯,再爬起來說:“給你看一樣?xùn)|西。”
隨著她進了閣樓,我就問她:“榮恩呢?怎么不見人影?”
“轟走她了,”二哥先是遍地找煙灰缸,找到之后又忙著開啟電腦,直到進入網(wǎng)絡(luò),她才神態(tài)悠閑地說:“那只蟑螂,黏住我了,我這里又不是蟑螂屋。”
我一聽不喜,說:“二哥對榮恩的評價好像不太高?”
二哥露齒笑了,她連按鍵進入幾個屏幕,才回答我:“那是你低估了蟑螂,我對蟑螂的評價才高了。蟑螂要比我們強得多。”
還沒分清二哥的語意,她又加了一句:“你跟榮恩住,應(yīng)該懂得我的意思。”
“不懂。”
“也沒什么意思,只是好心提醒你,榮恩弄錯了一件事,她以為住在一起的人,就是她的親人。”二哥的房間真擁擠,她直接從電腦前回身,單手在床頭幾上沖咖啡,她沖了兩杯。
我已經(jīng)漸漸明白,二哥這人說起話來越含蓄,其背后的隱喻就越加大搖大擺,這次我沒答腔,因為完全領(lǐng)受了她的暗示。二哥點了煙,一手端咖啡一手夾著香煙,她開心了起來,興味盎然地瞧著我,她問:“聽說教授趕你出去過一次?”
端過甜得膩人的咖啡,我據(jù)實以答:“沒錯。”
“那你還回得來?”
“回得來。”
二哥更開懷了,她不勝暢快地說:“教授人都要死了,又再碰上這種學(xué)生,也算是她的報應(yīng)。”
“教授人還沒死,我也不是故意氣她的。”我說,“二哥你怎么能說這種風(fēng)涼話?”
“阿芳,”二哥懶洋洋地將長腿擱上床鋪,說,“做教授的學(xué)生,就要先懂得她這個人。她這個人并不介意學(xué)生造反,越有反骨的人,她越愛,所以我說她報應(yīng)沒錯,你要不相信,明天我當著她的面再說一次給你聽。”
“不要不要。”我趕緊說,“教授病成了這樣……”
“病成這樣,都要怪你呀。”說到這里,二哥已經(jīng)完全無法忍俊了。
“怪我?”非常吃驚,我差點打翻了咖啡。
“對呀,怪你,”二哥連酒窩都燦然而現(xiàn),她說,“也怪龍仔,教授要是真死了,也是被你們兩個寶貝活活氣死的。等她掛了,你再和龍仔一起去給她上香,那才叫風(fēng)涼。”
我急了起來,顧不得和二哥口舌較勁,我問她:“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二哥。”
二哥連抽了幾口煙,才終于笑完了,伸個懶腰,她說:“教授這個門派你還不懂嗎?她編的舞為什么都不分男女?她有沒有警告過你們,登臺以前不準跟人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