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聲,我趴落在地板上,背后的雅芬搖了搖我,見我劇烈起伏的背脊,她叫了起來。
全部的人從母胎中風馳電掣,回到眼前,大家聚攏到我的身旁,我緊抱住胸口,哮喘如風箱。
“我不能……我不能呼吸……”我掙扎著說。
“你怎么了?”我聽見卓教授高亢的聲音:“她怎么了?阿芳她有什么毛病?”
“她氣喘。”干干脆脆,是榮恩的回答,這個吃里扒外的室友。
“什么?”卓教授如雷貫耳地喊著。
“藥——我的藥……”我的指甲已經戳進了臂膀,榮恩匆匆地奔向我們的鐵柜。
無助地蜷臥在地板上,眼前是一圈倉皇面孔,有人正在徒勞無益地拍撫我的胸口,那么多雙眼睛帶著恐懼望向我,臉孔的最外圈是龍仔英風盎然的雙瞳,胸腔嘶鳴劇痛,我翻身把自己躬向膝蓋,腦海里很奇怪地烙印出龍仔的炯炯眸光,他的眼底只有好奇,沒有驚慌。
“什么?榮恩她剛剛說什么?”卓教授已經氣急敗壞,我閉緊了雙眼。
躺在卓教授的辦公室里,我緊緊握著小藥瓶,耳邊是卓教授來回繞圈的足音。
現在我獨占著卓教授的沙發床,這張床我們在午休時間總是覬覦萬分,這時我只想悄悄逃離,沒有勇氣望向卓教授,我只能默默聽著她的踱步不停,一股強烈的香水氣息像衣擺一般隨著她來去。
我早就停止喘息了,大概有五分鐘,十分鐘還是一世紀那么久,卓教授終于停止了來回踱步,她在床畔坐了下來。
“對不起。”我沙啞地說,方才哮喘得太過劇烈,幾乎發不出任何嗓音。
卓教授以指尖壓制了我起床的姿勢,那一刻我真怕她索性要掐上我的喉頭。我想我這舞團的工作是完了。
卓教授的手停在半空中,猶豫,最后落在我的頸后摩挲起來,我用肌膚感受著她,那是像輕撫一只貓的摸法,帶著一點親愛,一點肉感的探索。
卓教授接下來做的事,超出了我的想象力,她開始說起了一個故事,用的是枕邊故事的語氣。
“跟你說個故事,你聽得見吧?阿芳?躺著好,躺著就好。從前,有一個人,我們不要管他是哪一國人,這人喜歡爬山,越是沒有人能爬上的山,他越是要爬,你了解嗎?他只喜歡往上爬。在非常年輕的時候,他就爬遍了國境之內最高的山頭,所以年輕人就遠游他鄉,一路問人,更高的山在哪里?終于給他問到了一座山,山在最高的山脈之上,一年四季都封在雪里,從來沒有人爬到過頂端,你在聽嗎?嗯,很好,所以,年輕人就爬上去了,他的運氣真好,在最熱的那一年,最熱的那一天,最熱的正午,他攀到最巔峰,發現那里有一片湛藍色的潭水,原本應該是個冰潭,一千年來只有那一天化成了水,年輕人從水面望進去,他看見了自己。
“年輕人下了山,從此覺得沒有一件事有意思,他變成了一個普通的人,你明白嗎?普通的人,他度過了一個普通人該有的五味雜陳的一生,最后他老了。老人知道自己該死了,所以像著魔了一樣,他想要再爬上一次最高的那座山,因為夠堅決,他竟然真爬上去了。阿芳,我要你感覺那個老人的感覺,他來到了山峰,你聽見呼嘯的風聲了嗎?冰雪的頂峰,冷得像是地獄,只有暴風和雪,滿地的雪,亮得睜不開眼睛,你的眼睛,刺痛了嗎?累了嗎?累了,所以匍匐著爬向前,冰像剃刀一樣,割裂了手肘,但你感覺不是痛,是冷,手指凍得握成拳頭了吧?這一路是不是像一輩子一樣長?憑著記憶終于爬到了冰潭旁邊,你非常激動,但是又突然不敢,不敢向冰潭看進去,所以你用手指摸索,你摸到了什么?那么硬,那么滑,那么冰,手指已經黏結在潭面上,再也抽不回來了吧?你探頭進去,看見了沒?能不能告訴我那是什么?那么美麗,那么教人后悔,不是嗎?冰潭上凍結的那張臉,四十年前倒映進去的,你的年輕……”
在她的故事和她的撫摸之下,我全身雞皮聳立,光裸的脖頸上,每根汗毛顫栗莫名。
卓教授還是撫弄著我的頸背。“對了,看見你自己,不要等日后再去追憶,當下就用你的感情和性命看進去,這就是感覺……你還是一個處女。”
“對不起。”我再說了一次。
卓教授霍然站起,她在玻璃窗前點了一根煙,我的呼吸又窘迫了起來。
察覺到我的神色,卓教授吐出煙霧,她凌空一拋,香煙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落進她辦公桌的小煙灰碟正中央。
“生平我只怕天才和蠢材,”她轉過來望著我說:“這兩樣你都不是,你能感覺,我們就當它是一個好的開始吧。”
卓教授的臉上稍縱即逝的,是一絲生硬的慈祥,只是又即時埋藏了起來,她擰起雙眉揮揮手,要我出去。
扶著墻走出辦公室,我有些灰頭土臉,心情非常復雜。卓教授并沒有嫌棄我的意思。
我獲得了半個下午的病假,靜靜坐在教室墻角,我看著卓教授帶領大家又開始日常的舞蹈練習,今天練習側面摔落再彈跳而起的難度招式,兩秒之中十七個分解動作,只有龍仔一次全做對了,卓教授擊掌不停念拍子,面前二十個美麗的年輕人一再仆倒,躍起,仆倒,躍起,前仆后繼,跌跌撞撞,我套上克里夫的音響耳機,他今天帶來了SoulAsylum的輕搖滾音碟,其中那首RunawayTrain是我素來喜歡的歌曲,這時聽仔細了,唱的是年輕孩子彷徨的逃家之旅,說不上為什么,這個下午我感覺到了一些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