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水河上緩緩飄來一艘畫舫。上面佳人如云,有歌者,有舞者,歌聲迷離漂浮在水面。
隔著水霧,身姿妙曼的舞女系著百寶腰帶,舞袖拂花,腰肢款擺,活色生香,每一個動作和手勢都足以勾出男人最原始的欲望。除此之外,船頭還有一前一后兩位從頭到腳都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女子,以不輸于門閥貴女的儀態,迎風而立,飄飄若仙,與后面的舞女形成鮮明而又引人的反差。
畫舫主人心思奇巧,居然將怒放的玫瑰移植于船上,又用云母石紙嵌于畫舫四壁,花光浮于四壁之上,把云母石映成紅寶石色,絕色歌舞伎穿行其間,真是風流到了極致。
傳說夕顏大家獨愛徘徊之花,看來并非空穴來風。
河中回舟一水香,岸邊立馬千山暮。
三位高冠博帶的貴公子在瀟瀟暮雨中,逸興遄飛的打馬來到有味齋。早就等候在旁的小廝替他們把馬牽到岸邊的楊柳樹下系好,幾個俏麗的婢女過來伺候著更衣凈容。
為首的自然是冉將軍。旁邊跟著被有味齋眾妖怪討論過許多次的白家表少爺,周謙之周公子。
雖然是古代,江城人對于美男子的圍觀和追逐也稱得上是直白且火熱了。
街坊間的老嬸娘小媳婦常常來向四郎打聽,偶爾會見到的饕餮殿下究竟是哪個門閥里的貴人。當然,親和俊美的四郎也很討喜,可不知道為什么,卻是容易招來各種奇怪的變態癡漢覬覦的體質,不比殿下,周謙之以及汴京見過的崔玄微這類風靡萬千少女,令女人無法抵擋其魅力的男性公敵。
周謙之周公子愛穿廣袖長襟的白色深衣,容顏溫潤如玉,雖然是個凡人,風儀并不遜色于貨真價實的荊楚貴族胡恪。當然,周公子這樣的身份又比有味齋里的某無業游民討女性喜歡多了。
自從他來到江城后,女孩子常常圍在道路兩旁,用些果子鮮花之類的扔他,便是已經嫁為人婦的媳婦子,也都愿意在這位公子行過時于窗戶邊等候,就為了偷偷看上那么一眼。所以說,也難怪白府眾人喜新厭舊,白家小姐在新寡不久,便顧不得避諱,寧愿遭人指點也要讓周公子住進白府中了。
三位公子一出現,天水巷家家戶戶的窗子里都傳出陣陣嬌呼之聲,想必是瘋狂的崇拜者們又在窗戶邊偷看美男子了。這回一來就是三個,雖然冉將軍黑了點,不符合時下審美,但也算是個英氣勃勃的帥哥,而且還身居高位。
姑娘們都攥緊手絹,瞪大眼睛圍觀美男,若不是今日有些小雨,三位公子恐怕就會被果子花兒手絹之類的襲擊一番。
四郎聽到街中女兒的嬌呼聲,轉頭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不是在汴京見過一面的崔玄微崔公子嗎?他怎么會在這里出現,看上去還和冉將軍關系不錯的樣子?
四郎也聽饕餮和他的妖族部下談論過如今的天下大勢,知道皇帝早就對世家門閥有所不滿,一直暗中扶持寒門和清流。后來借著流民作亂的幌子,崔家和盧家趁機誅殺了支持皇帝的幾個后起的家族,其中就有朱家。
當今天子在匆匆忙忙逃出汴京后,便被徹底架空——北方士族挾著盧皇后和太子去了北邊的宇文閥所在之地。鄭家倒還留在老皇帝身邊,與許大人為首的清流儒生支持寵妃所生小皇子,并且也打出了正統的旗號。
崔玄微是北方士族的后起之秀,與后族范陽盧氏一貫交好,如今正是風頭無兩,也算是個實權人物。這位來到江城,難道說江城一系的勢力已經打算投靠北邊的宇文閥了嗎?
四郎想的有些出神,細雨飄到他的臉上,有人把他輕輕往后拉了一下。四郎一回頭,崔公子依舊一副輕裘緩帶,風流恣肆的做派,一雙桃花眼注視著四郎,里面滿是純粹的喜悅:“汴京一別經年,客居江城再見四郎,我心里真是高興。”
不知道為什么,崔公子在汴京城之時就對四郎親眼有加,不僅常常來有味齋捧場,還時不時送四郎些精致的小東西。不過多半被陶二哥故意弄壞,或者被殿下看到,不動聲色得找來更好的替代品。
不過,崔公子從來沒有做過什么越界的事情,好像只是把四郎當成一個知交好友一般。而且人家崔大公子每次一出場,身邊必定有絕色美女環繞,側帽花前,美婢在懷,實在不像是喜歡男人的樣子。
說來也是,就算本朝不禁南風,愛好此道的依舊只是少數而已。崔玄微這種大家公子,對看得上眼的人溫柔相待,折節下交,并不代表人家就真的有什么想法,四郎雖然覺得崔公子對他有些好得過分,但也從來不曾往歪了想。
男人之間,除了風月之事,更多的還是傾蓋如故的純潔友誼吧?
因此,此時看到汴京故人,四郎心里十分高興,親自領著三位貴客去樓上雅間。
夕顏大家和另外一個煙雨樓歌伎云仙,已經從船上下來,等在了雅間門外。
四郎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位江城男人的夢中情人。夕顏大家雖然是青樓女子,卻帶著士族貴女的風度和氣質,那種氣質十分獨特,高傲中又不乏優雅,冷淡疏離但是絕不惹人生厭。其實和四郎想象中的妖媚艷麗并不一樣,反而看上去有點蒼白清瘦,黑發光可鑒人,隨意地挽著墜馬髻。瓜子臉上的線條十分柔和,右邊眼角下一粒滴淚痣讓她看上去盈盈欲泣,這使得她整個人顯出一種空靈的美麗和哀傷的嫵媚來。雖然夕顏大家的眼睛叫人一看就覺得這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可是那張清麗的臉龐依舊光潔白皙,堪比豆蔻少女。
四郎見過的各色美人實在太多,雖然夕顏可以稱得上是絕色,四郎卻沒有多少驚艷的感覺。
他的注意力反而被夕顏大家身后侍立的一個婆子吸引了過去。那個老婆婆看上去十分和藹可親,應該是夕顏大家的貼身老仆吧?她人并不高,手里拿著拐杖和化妝盒,雖然連背都駝了起來,臉上卻并沒有什么皺紋,可謂駐顏有術。
不過,縱然可以算得上鶴發童顏,但那個老婆婆臉上卻十分蒼白,比門口的其他歌舞伎都要白,甚至比雪還要白,白到幾乎半點血色也沒有。似乎覺察到四郎的目光,老婆婆忽然抬起頭,對著四郎咧嘴笑了一下。
四郎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好白。”
被走在他身邊的崔玄微聽見了,崔公子在樓道口停下腳步,轉過身低頭注視身后的四郎片刻。
大約因為是半妖吧,四郎的臉在暮色和燈燭中真的仿佛明月一般,泛著柔和的光暈。
玄微公子頓了頓,又轉過身去看了看房門邊侍立的夕顏大家,也許是在附和四郎的話,崔公子輕輕說了一句:“的確皎若明月,佳人如玉。”玄微公子對待美人向來是極溫柔體貼的,此時他的聲音溫柔如同春天的云朵。
冉將軍聽了,也想要說一句贊語來討好心上人,搜腸刮肚得想了片刻,才說:“顏兒你……你比五年前看著還要年輕漂亮了。”
“呵呵”,走在前面的崔玄微和周謙之都充滿善意得笑了起來。
四郎在心里偷偷替這兩位的呵呵做個注解:傻x,這不暗示人家女孩子事實上年齡已經很大了嗎?
夕顏十分大方,笑道:“冉將軍不要打趣奴。”說著灑脫得微微對著眾人頷首示意,姿態妙曼的行了一個禮,就退回了房間。
在她身后半步遠的地方,跟著山塘河房中排行第二的云仙姑娘。她面如桃花,眼波間說不出來的天真嫵媚,說起話來,總是未語先笑。據說這位云仙姑娘最動人的神情便在生氣之時,男人若瞧她一眼,就會被那仿佛火焰一般的媚態迷得神魂顛倒。
等客人都安頓好了,有味齋的跑堂伙計便進進出出給他們上菜。
都是極為精致和風雅的菜色:蟹白燒烏青菜,鴨肝泥釀淮山藥,鯽魚腦燴豆腐,燴青腿子口蘑,琥珀肉。
甲魚只用裙邊,鯚花魚不用整條的,只取兩塊嘴后腮邊眼下蒜瓣肉。車鰲只取兩塊瑤柱。新從江陰運來的河豚配著蔞蒿炒。
隨飯的素菜也得仙氣飄飄:肉汁膾牡丹花瓣,油炸玉蘭花,清拌迎春花,素炒金花菜,還有一個茉莉豆腐。
夕顏坐在冉將軍身旁,一個形態風流的少年倚著窗戶吹笛子。云仙和另外一個黃衣服的少年侍立在周謙之身后。
本來夕顏和云仙是要伺候崔玄微這個貴客的,但是被崔公子拒絕了。說是用慣了自己隨身攜帶的美婢,而且不喜生人近身。
四郎表面上默不作聲的上菜,心里卻腦洞大開的上演著官場勾心斗角的戲碼:莫非崔公子是害怕被冉將軍暗算?看來江城會投靠哪邊,現在還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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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腦補得愉快,冉將軍叫他過去開一壇新豐酒。夕顏大家卻說自己不能喝酒,要開一壇薔薇花露。
“這……薔薇花期剛到,小店還沒有來得及制作今年的薔薇花露。”四郎有些為難。
云仙剛剛焚了香,手虛懸在一具古琴上面,此時她隨性撥弄出一串兒琴音,笑著說道:“夕顏姐姐,可不是誰都如你那般講究的。我看你簡直恨不得日日以花為食,下一步難道就要白日飛升了嗎?真是叫我們這等俗人追趕不及。”
冉將軍聽完這話頓時發了火,對著四郎呵斥道:“怎么連薔薇露都沒有!不是提前都打過招呼的嗎?”
崔公子用手撫弄著四郎雕刻出來盛酒的香櫞杯,半垂著眼睛說道:“將軍何必發火。酒是越陳越好,花露還是以當年鮮花新蒸為佳。這時節……”他想了想,放下酒杯問四郎:“今日是什么湯水?”
雖然周圍一圈樂伎都被冉將軍忽然而來的怒火嚇得瑟瑟發抖,四郎卻沒有被唬住,他一如既往地低著頭,聲音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回稟崔公子,是梅花湯餅和不老湯。”
崔玄微點點頭,偏頭詢問夕顏大家,她似乎也被冉將軍的怒氣嚇了一跳。
“夕顏姑娘,現在喝薔薇露并不當時,不如先上梅花湯餅如何?”
夕顏還沒有答話,旁邊正在幫周謙之剝帶殼筍的黃衫少年忽然偏著頭,頗有幾分天真地問四郎:“不老湯?那是什么?喝了便能如夕顏姐姐一樣青春永駐嗎?”
這個黃衣少年又與仙氣飄飄的夕顏或者火辣美艷的云仙不同,他大約十五六歲的年紀,俊秀如同翠竹,卻有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嫵媚從他的一舉一動中流露出來,一看就與平素街上常見的少年郎不同。
夕顏看上去比二八少女還要嬌美,可是這些人可真是促狹,左一個姐姐,右一個姐姐的叫,叫人心中憋屈卻無從反駁。
夕顏聽了也不生氣,只淡淡笑著:“崔公子所言極是,是夕顏任性了。便先上這道梅花湯餅吧。”
云仙卻不罷休,嘟著嘴似生氣又似撒嬌地說:“把梅花湯餅和不老湯都上了吧。姐姐有家傳養顏秘方,能夠保持容顏不老,自然瞧不上店家這里的不老湯。我不過聽了這個名字,心里就好奇的要死。如此便可憐可憐我們這么沒見識的,讓奴也開開眼界吧。”
旁邊的一個憑欄遠眺,身姿玲瓏的妖艷舞姬此時半回轉身體,笑罵她:“好個促狹的小蹄子,便是喝了不老湯,你也還是個沒人要的老姑子。”
冉將軍被她們鬧得心煩,只得吩咐四郎:“好了好了,就先上湯水吧。”
不一會兒,槐二端著玫瑰火餅,鮮花藤蘿餅和玫瑰肉糕等糕點,小水學著他的樣子,小心翼翼得捧著梅花湯餅和不老湯送了上來。四郎轉身從他們手里接過碗碟,一碗碗擺在客人面前。
梅花湯餅是在浸好的白梅里加檀香粉末,然后和面作成餛飩皮。每一疊,用五分鐵鑿鑿出一朵小小的梅花。放入清水中煮熟后,再瀝干放入撇清浮沫的雞湯內。一個客人面前只有一小碗,里頭不過兩百朵梅花香餅。
這種梅花形面片湯,片薄、湯鮮,可謂形美、味美。
夕顏大家似乎十分滿意這道湯,她用廣袖半掩著嘴唇,文雅得嘗了一塊面片,隨即用潔白的手絹輕輕擦了擦什么都沒有沾上的唇瓣,贊道:“恍如孤山下,飛玉浮河房。”
冉將軍也夾了一箸細細品嘗,頻頻點頭,一副十分滿意的模樣。
坐在琴案前的云仙卻推開送到面前的梅花湯餅,發脾氣道:“我是個大大的俗人,喝不來這樣加了檀香的湯餅!”她雖然在發脾氣,神情卻別有一種動人的嬌俏,并不惹人討厭。
于是冉將軍便不以為意,反而笑著安撫她,并讓侍立在旁的小歌伎給她端過去一碗不老湯。
不老湯也是一人一碗。
云仙便轉嗔為喜:“這湯水叫不老湯,有什么說法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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