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振山同樣坐在角落,雙目時不時地掃著周圍,他并未發現岑灝,因為像岑灝這般有錢模樣的少爺,在這種地方,實在常見。
沒過多久,只聽樓下一陣喧騰。岑灝一動不動,看著樓梯口堵滿了人,他嘴角勾起一絲弧度,可待見到樓梯口的人漸漸散去,上來一道月白衫身影時,岑灝忙轉過了身,將臉別到一邊。
岑灝一手拉著鐵牛,道:“你坐我旁邊。”他本是要鐵牛給自己擋上一擋,卻發現他的手沁著冷汗直哆嗦,岑灝余光瞥向月白衫身后的男子,不免皺眉,輕輕拍了拍鐵牛的手背:“你怎么了?”
鐵牛戰栗著身子坐下,頭也不敢抬起,岑灝不免嘆了嘆,鐵牛看似簡單,可內心總隱藏著秘密不說,叫岑灝也不敢多問,生怕又讓他傷心。當下,也只得隨他去了。好在許多人堵在前面,岑澈難以注意到自己,心下稍稍平靜了點。
二樓的中間立馬騰出一張大長桌子,桌子兩端,岑澈和一位中年矮胖的男子對面坐著。雙方身后各自候著幾名下人,岑灝看得清楚,祝權嵪站在矮胖男子左側最近的地方,那個中年人多年不見,越發顯得富態了。
祝權嵪一臉不屑地看著岑澈,在他眼里,天底下除了他爹,沒有一人入得了他的法眼了。
岑澈撫著懷里的愛犬柔順的毛發,輕啟朱唇:“不知今日祝老板邀我前來所謂何事?”
祝信眼睛瞇成一條縫,笑道:“到賭坊來必定是賭錢的嘍,岑大少真是愛開玩笑,你這般聰明怎么可能不知道。”
祝信的臉永遠都在笑,眼睛瞇成線叫人根本看不清他眼底的深意,也看不清他究竟在看哪里。
沒有人猜得到他的心思。所以,匯源堂在江南一帶十幾年來未有人敢動其地位。可是,岑澈不怕,因為現如今,江南一帶已經是岑府的勢力,并且,眼下,匯源堂還得靠自己賺錢,還得幫自己賺錢。
但是,岑澈仍然不敢輕視眼前這位深沉的老虎,他唇邊的弧度愈發深了,緩緩道:“我想祝老板一定知道我岑澈是從不開賭坊,而且,我從來不愛賭博。”
祝信爽朗一笑:“哈哈哈,大少說的不錯,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愛賭博……”他頓了頓,道:“可是你是生意人,生意人一定要賭,也一定會賭。況且,你做的是大生意,你每一次賭博都是大手筆地下注,今日給了你機會,你便絕不會錯過。”
“哦?”岑澈猜不出他究竟要做什么,只當面對這么多的武林人士,定然不會輕易放過自己,這么多年來再一次交手,還是那樣深不可測,老奸巨猾。岑澈面上的笑臉也從未卸下過,悠悠道:“那祝老板說的機會是什么呢?”
祝信道:“今日已是八月初十,再過不久,赤練谷之人必然會到這里。”
岑澈心里“咯噔”一下,想來這祝信果然要拿二十年之約生事,卻不知他究竟要做何打算,只得問道:“祝老板還請明說。”
祝信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道:“就賭關外的赤練谷與關內究竟誰勝誰負。”
當下一陣嘩然,眾人心中有數,赤練谷二十年前便一一向武林各大門派發起挑戰,可是無人能勝,如今赤練尊主要入關,可是顏書瀚先生卻消失地無影無蹤,除了他又有誰能挑起大梁來?且不說二十年前,這武林日益沒落已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即便是當今出頭的幾大幫派,也擋不住赤練尊主的威力,那久不露面的千面門實力不知,輕云峰僅一人之力如何抗衡?即便謝水橫真如傳說那樣還在這世上,可瀲屏山莊滿門被滅,他至今也不見人影,叫人如何對武林還樹得起信心來?
故而,唏噓之聲過后,一陣沉寂,誰也不敢開口說一句話來。
岑澈當然懂得其中道理,可是他怎么能壓赤練谷勝呢,如此一來,即便自己贏了賭注,也失了岑府多年樹立起來的威望名聲。
可是,他也不能壓關內勝啊,如此顯而易見要失敗的賭注……
岑澈的笑一直掛在臉上,和祝信一樣,從未掉下來過。
他摸著哈巴嘗的頭,輕輕地拍著,道:“祝老板怎么這么肯定關外和關內會斗起來呢?”
祝信眉毛一挑,道:“赤練尊主二十年前說他入關之日定會在這里一一挑戰,岑大少想必是聽說過的。”
岑澈道:“即便如此,祝老板又怎么算是關內勝還是關外勝呢?你應該知道若真打起來,不是一場兩場的事嘍。”
祝信道:“自然是以最后一場作數的,你要知道即便二十年前赤練尊主贏了大多數武林英豪,可還是被顏書瀚先生打到關外去,所以,最后一場才是關鍵。”
岑澈心里發冷,道:“那么,祝老板的賭注是什么?”
祝信道:“我名下所有鋪子的地契。”
他這話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叫人聽得心頭一震,這是多大的賭注啊!不時,人群又是一番躁動。
“祝老板的這個賭注可大了!他的家大業大,如今把全部鋪子都交出去,這場好戲可好看啦!”
“可不是嘛,就是不曉得岑大少會跟他賭什么。”
“祝老板在江南稱霸一時,是被岑大少擠到了蜀地去的,此番下來,定是有了計較,真不知岑大少要如何接招呢。”
“他若不拿出點魄力來,臉面可往哪兒擱呢。”
“你這話不對,到底還是錢比面子重要。”
……
各式各樣的聲音在岑灝的頭頂、四周圍繞,岑灝端著茶盞的手一直沒放下,透過人群看著懷抱著哈巴嘗一身輕松模樣的岑澈,他不免緊皺起眉頭,腦中不停地運轉著,他閉上眼睛,細細思量,忽而靈光一閃,挑著一邊的眉毛,眼睛一亮,嘴角勾起一道淺淺的弧度。
岑澈暗自叫苦,如今自己已經是祝信的餌上的魚兒了,想重新跳到水里幾乎是不可能,可是,能否不被吃掉,還是可以爭取一下的。
這樣想著,岑澈梳理著哈巴嘗毛發的手越發溫柔起來,道:“既然如此,我岑澈便一樣,賭江南所有我名下鋪子的地契。”
“好!岑大少爽快人!”祝信大笑道。
隨著祝信的夸贊,一群人跟著叫好起來,可是心里是如何想法,便不得而知了。
岑灝終于放下了茶盞,深呼了口氣,岑澈敢這樣賭,必定是有了想法的。
“我壓赤練谷敗!”隨著歡呼聲,祝信叫道。
“祝老板這真是大手筆啊,這赤練谷敗的幾率得有多小啊?”
“為了給大伙兒鼓氣,祝老板下了血本啊。”
“祝老板的確大義!”
……
可是岑灝很清楚,祝信絕不可能做虧本的生意,他冷冷笑著,想來此人是已經將地契都換成了金子了,可是,他又何必如此,即便是深仇大恨,這拉人下水還把自己賤得一身泥的作風真不是當初認識的祝信。可是幾年下來,人,終究是會變的……自己,又何嘗不是……
岑澈的臉瞬間變得血紅又變得慘白,手在半空一頓,哈巴嘗很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喚了一聲,岑澈才又開始順著毛發。
眼下,大伙兒都看著他呢。
岑澈淡淡道:“我壓赤練谷不勝。”
祝信一愣,全場沸騰起來。
“岑大少好生厲害,下注除了大就是小,哪兒會有平局局面,祝老板就是逼著他賭關內敗的,叫岑府難以抬頭,這樣即便是岑府賺了,也讓岑府再不可能在生意場上混,可他終究還是低估了人家啊……”
“是啊是啊,可是終究不勝和敗還是不一樣的……畢竟不是開大小嘛,啊哈哈哈!”
“赤練谷不勝和赤練谷敗能有何區別?”
“你傻啊,岑大少不能壓赤練谷敗也不能壓關內敗,那自然是壓赤練谷不勝啦!一場對決除了輸就是贏嗎?關外關內之斗是不是只有兩種可能呢?還可能平局嘛!”
“可是如此一來,倘若赤練谷勝了,那算誰的?”
“自然誰都不算了呀!”
“所以,其實岑大少還占一點便宜的,他多了平局的可能性。”
“雖然不太可能平局,可是他是絕對不會虧的!”
“今日一見岑大少才知道我等相差甚遠啊!”
“我們都只是事后諸葛亮哦!”
……
祝信的臉上終于有點難看,可是他的眼睛仍然叫人看不真切。
祝權嵪的表情就容易看得懂了,他怒目而視著岑澈,若不是有人攔著估計是要沖上來了。
本來岑澈是該笑得越發燦爛才是,可是沒有,他向來是帶著一副笑臉,不論是輸贏,都是一樣的笑臉,只是眼底的深意非在意之人不可看清。
其實,岑澈的心里并非他人想象的那般開心,相反,他此時是不好受的。這一點,岑灝心中很是清楚。
哈巴嘗在岑澈的懷里蹭著,開始不耐起來,還一個勁地想往別處鉆,顯得很興奮。在外人看來,連只狗都懂得主人贏了,可是岑澈卻叫過岑天泉,附在他耳朵上囑咐了幾句,岑天泉一聽,愣了愣,道:“大少,你確定?”
岑澈道:“給,讓哈巴嘗帶你去。”
當岑澈將哈巴嘗交給岑天泉的時候,岑灝已經拉著鐵牛起身,穿過人群,離開賭坊了。
出了賭坊,坐進了馬車,鐵牛便將車子趕到了較偏遠的地方,四下鮮有人來往,卻可以聽得遠處的嘈雜聲。
馬車就停在了樹蔭下,周圍零星幾輛馬車停著,估計是客棧已經被占滿,也一樣只能留在車里過夜的了。
可岑灝是真的不想也不能住這里的客棧。
岑灝對鐵牛道:“你在這兒,我要出去一趟。”
鐵牛不解地看著主人。
岑灝看著人群處,嘆了嘆道:“你知道我的身份的。”
鐵牛點點頭,岑灝笑道:“剛才那個月白衫男子是我大哥。”
鐵牛明白,可是還是疑惑地看著岑灝,不知他究竟要說些什么。
岑灝道:“待會兒他一定會找到這兒來……”
鐵牛驀地拉住岑灝的手,顫抖著一直搖頭。
岑灝拍拍他的肩,道:“我曾經問你要不要去我家,你說我去哪兒你便也去哪兒……于是我便問你,倘若我死了呢……”
鐵牛滿眼淚水,竟跪了下來,岑灝已無法顧及他的傷心,狠下心,道:“你若為我著想,便不要成為我的負擔,你在我大哥身邊,我是放心的……”
他深呼了一口氣,抓住銀傘,可鐵牛抱在懷中死死不放,岑灝只得點住他的穴道,抽出銀傘。將鐵牛安置在車內,對著他放大的布滿云霧的雙眼道:“你是我撿來的,便聽我的吩咐。我不知你從前的主人是如何待你的,但你得信任我,岑澈是個極好的人,他定很樂意你留下的……”
說罷,只聽得不遠處哈巴嘗的叫聲傳來,岑灝輕輕一笑,撐著銀傘,兩個起落,便跳進了深林處。
當岑天泉趕來時,哈巴嘗就停在馬車下,這兒聞聞,那兒嗅嗅,岑天泉抱起小犬,將簾子掀開,竟見到一個大漢淚流滿面地坐在里頭,不禁問道:“二少呢?”
鐵牛沒有回答,岑天泉看了看車內的布置,一張軟榻,一小桌子,一堆書籍,簡單干凈舒適沉穩,定是二少無疑了。
他環顧了四周,無聲嘆息,拍拍哈巴嘗的腦袋:“二少他真是鐵了心不要你了……”哈巴嘗很不開心地叫喚了幾聲,岑天泉苦笑著,駕著馬車,“轱轆轱轆”地帶著鐵牛一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