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瑤夫人抱著孩子,鬢發(fā)全亂,卻極是鎮(zhèn)定。她淡然冷笑:“長信侯,你當初策反作亂時,便該想到有今日。如今才來瞻前顧后,不怕太過晚了些么?”
“你說什么?”嫪毐雙眼瞪得有如銅鈴,伸手便是一個巴掌,將南瑤夫人打得跌坐在地,嘴角都打出血來。南瑤夫人緊緊抱著懷中嬰兒,抬起頭來,面露譏笑之色,說話聲雖輕,卻鏗鏘有力:“你逃入六英宮,無非是想挾持我們母子逃出生天。可這天下美人無數(shù),夫人死了可以再娶,子女死了仍可再生。你瞧瞧古往今來,有哪一個君王,是能為了妻子而舍棄功業(yè)的?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她一下子站起身來,纖瘦的身材被燭火映在地上,映出一片倒影,壓得嫪毐的門客心里沉甸甸的;而她的話,更是逼得人人都喘不過氣來,只是望著嫪毐。
嫪毐見南瑤夫人如此倔強,面上十分掛不住。他斜身推開南瑤夫人,左手抓住她懷內嬰兒的襁褓,將嬰兒高高舉起,“吱呀”一聲打開殿門,叫道:“呂政小子,你要你兒子死還是活?快叫眾人放下兵刃!”
趙政淡淡朝他掃視而來,瞇起的雙眼似乎充滿了笑意,可眼神卻讓人有些不寒而栗。他面上帶著他一貫的似笑非笑,懶洋洋地對桓齮道:“寡人已授命桓將軍為將,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臨陣決機,不必再來問過寡人了。”
“此間事情,寡人皆留與桓齮處置。”趙政笑著瞥了嫪毐一眼,趙高一抖韁繩,戰(zhàn)輦掉了一個頭,瞬間便沒入了飛鷹銳士組成的人墻之中。
嫪毐見趙政從頭至尾都不曾理睬過他,急得大叫:“呂政,你把我的兩個孩兒還我,送本侯平安出了咸陽,本侯便將你的兒子還給你。”
戰(zhàn)輦的粼粼之聲未停,仍是遠去。
嫪毐氣急敗壞,邁出腳來叫趙政:“呂政,你給我站住……”
卻見一支□□射出,噗地一聲悶響,弩鋒向下,刺入他面前的門檻上,直直而立。
嫪毐嚇得臉色蒼白,抬頭一看,桓齮正緩緩放下手中的強弩,冷眼瞧著他。
原來這就是君命有所不受。這桓齮,是根本不肯顧惜秦王妻子兩條性命了么?
怎會如此?天下又有哪一個將士敢置大王的妻子于九死之地?
還是他手中的兩條性命,于秦王而言,根本無足輕重。
他還能拿什么來與趙政討價還價?
盈盈默然站在一旁,見此情狀,不由得上前一步。她高聲道:“長信侯,嬰兒何辜,你亦有孩子,如何能忍心下手?不如先把小公子放下再說,可好?”
嫪毐正神思恍惚,一聽到這話,想到自己兩個孩子定然已落入趙政手中,心中一狠,突然陰惻惻笑道:“是極是極,我不忍心下手!”揚手便要將襁褓中的嬰兒砸到地上。哪知南瑤夫人突然撲了上去,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嫪毐痛叫了一聲:“死婆娘,你放開我。”
南瑤夫人松開口,卻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大笑道:“我放了手,我的初一如何是好?”她方才還有九分鎮(zhèn)定,可此刻突然之間,笑聲凄厲,比哭嘶還要可怖,顯然方才那一幕,不單單是嫪毐,亦叫她受了極大的驚駭。
秦王的決斷雖都在她的預料之中,但是這決斷真的不聲不響來了,卻是那樣令人痛徹心扉。
無論她有多清楚世態(tài)炎涼,可若這些冷熱點滴,落到她愛逾性命的幼子身上,她終究是難以心甘。
嫪毐反手揪著南瑤夫人,狂笑道:“呂政啊呂政,你也莫怪本侯心狠手辣,你快把本侯的孩子還給本侯,不然就叫你……”
只聽“嗖嗖”兩聲,又是幾只□□破空而來,嫪毐身邊門客四下縱躍奔逃,有幾人躲避不及,被一箭射死,倒在地上。
飛鷹銳士縱馬向前,停在殿門前二十步,自下而上,將手中的□□都對準了嫪毐及其門客。這一下若弩箭發(fā)射,嫪毐雖定然難以逃命,可南瑤夫人母子兩人絕不能幸免。
盈盈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驚呼著攔到桓齮面前:“桓將軍,求你快些住手,南瑤夫人和小公子還在里面。”南瑤夫人聽見盈盈的呼喊聲,心中生起一絲希望,她哭喊道:“盈盈,盈盈,你快救初一,你求求秦王,求他救救初一。”
桓齮沉聲道:“秦王有令,嫪毐不死,絕不退兵。盈姑娘,請恕末將不能從命。”
“你……”盈盈聽得心頭一震,幾欲暈絕。她回頭望著趙政所乘戰(zhàn)輦消失之處,木立半晌,只覺無可奈何。她定了定心神,又朝著緩步上前,哀求道:“長信侯,求你放過瑤姐姐和她的孩子……”
嫪毐早在里面將桓齮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沒料到趙政竟狠心至此,聲音禁不住顫抖:“好你個呂政,連然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顧,真是比本侯強上一萬倍……”卻聽桓齮一聲令下,飛鷹銳士手中的強弩一舉,便要扣下扳扣。
“住手……”盈盈別無他法,一個轉身,張開雙臂,攔到了嫪毐面前,對著桓齮高聲道,“桓將軍,煩請再去請示秦王。莫要一念之差,后悔終生……”
桓齮沉默不語,沉沉的眼神,在南瑤夫人和盈盈的身上反復來回。盈盈見他雖未差人去見趙政,卻也不曾下令射箭,心下稍安,正欲轉身,卻是一把長劍架上自己的脖子,有人抓住她的手臂,將她狠狠地朝后拉了過去。
原來嫪毐腦中尚有三分清醒,想著不管如何,多一人多一份資本,乘她不注意,取過長劍,將她也挾持了。
他的長劍架在盈盈的脖子上,將她慢慢轉過身來,面對著盈盈陰笑道:“哎呀,盈姑娘……”卻見盈盈根本不避脖子上的長劍,突然欺進兩步,右掌迅若電光石火,按在了嫪毐胸口的膻中穴上。
正所謂:氣會膻中。膻中穴乃是宗氣聚匯之處,更是人體死穴之一,只要她手下掌力一吐,嫪毐便要命喪當場。嫪毐面如土色,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身后的門客見狀,紛紛圍了上來,又有一些機靈的,分別將劍對準了盈盈和南瑤夫人。
盈盈微微一笑,對著嫪毐道:“長信侯,你的劍架在我的脖子上,旁邊又有這么多人圍著,我是怎么都逃不了,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她確實逃不了,可難道她就會放過自己么?
嫪毐回過神來,苦笑道:“那你要待如何?”
“我只求長信侯與我做一個交易。”盈盈瞥了桓齮一眼,見他回身喚人,似乎正叫人請示秦王。她低聲道:“長信侯,方才的情形你也瞧見了。桓齮此人一心立功,根本不在乎南瑤夫人母子的生死。你手中便是留著瑤姐姐,也絕無逃出生天的可能。可你眼下只要動她們一根寒毛,我這掌下也決不留情,大不了你我一起玉石俱焚。”
“那你要本侯如何?”她說來說去,嫪毐只覺自己都是有死無生,再別無選擇,不由得急得怒吼一聲。盈盈笑了笑,道:“你放了瑤姐姐和孩子,我便束手就擒。你若捉了我,秦王瞧在文信侯的份上,說不定會網(wǎng)開一面……”
“這……”
這起碼倒是個不虧本的生意,嫪毐心中仍有些遲疑,卻覺得胸口一陣真氣涌入,一陣疼痛,手中握不住劍,掉在了地上。他大驚失色,卻聽盈盈笑道:“真對不住,方才一時心急,手下失了分寸,長信侯可無恙么?”
“你……”嫪毐重哼一聲,望著盈盈貼在自己胸口的手掌,大叫道,“放了那女的和娃娃……”眾門客面面相覷,有人勸道:“長信侯……”嫪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聲音更高:“放了,給本侯放人。”
圍在南瑤夫人身邊的門客讓開了一條路。盈盈瞥了她一眼,高聲道:“瑤姐姐,快帶著孩子走。”
她不顧自己安危,舍命去救南瑤夫人。可南瑤夫人只是默默地瞧了她一眼,一句感激之言都沒有,抱住懷里的孩子,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寢殿。飛鷹銳士見到,立刻上前將接應,將她帶到安全之地。
盈盈將一切瞧在眼底,這才緩緩放開右掌,淡淡道:“長信侯,我言而有信,自當任你處置。”
嫪毐方才被她挾制,心中氣惱非常,一把抓過旁邊人身上的長劍,對著盈盈,獰聲道:“老子先殺了你……”卻聽旁邊人叫道:“長信侯,你看……”
嫪毐朝著門客所指的方向望去,原來方才去向秦王報信那人到了桓齮身邊,附耳說了幾句,桓齮點了點頭,竟又舉起了手來。嫪毐幾欲發(fā)狂,對這盈盈吼道:“那人說什么?說什么?是不是那小子連你也不管了,又要射箭,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