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帶著含冬剛來邯鄲時,便是都尉托二夫人為我安頓的,”含秋這次倒是答得爽快,忙不迭點頭,“她是將軍司馬尚的女兒,兩家是門當戶對,她心腸好人又爽快,楚楚……”她說著說著,便又有意無意地往李湛身上扯:“武安君府里,除了李大哥,其余的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是極好的。”
楚楚雖然從未見過什么保媒拉纖的,可想來也不過含秋眼下這個樣子。想起她成日對著含冬苦口婆心說的話,楚楚不免心有余悸,不免對含冬又同情了幾分。
她淡淡問了一句,轉了話題:“那你奇怪什么?”
含秋又成了面有難色,講話又開始吞吞吐吐地:“其實也沒什么……就是二嫂無意提的那事,那個李大哥……李大哥……去女……閭……”
她瞅了一眼楚楚,見楚楚剛穿了一針,手指虛停在空中,似乎忘了引線。她生怕楚楚多心,急忙挽住楚楚的肩:“不是不是,李大哥決不是那樣的人。傅準從前便同我說過,他說都尉心中只想驅逐匈奴。要不然,你說代郡那么多姑娘中意他,他怎會一個都瞧不中。我就是覺得奇怪,為什么二嫂總說他去女閭……”
她一心替李湛辯解,又道:“可我曉得李大哥以前在代郡不是這樣的。自你來了邯鄲……二嫂不也說他再不去女閭了?怎么聽起來,他怎得這么巧,就是在這中間的五六年里……”
李二夫人一向待李湛如親弟,自然不會憑空誣陷。若李二夫人的話可信,自然是李湛迷途知返了;可若李二夫人的話可信,李湛則又確實不曾潔身自好過。
含秋只覺得自己怎么說都是錯,忍不住雙手托腮,自己發了自己好一陣子悶氣。過的一會,卻發現楚楚只是埋頭縫制衣衫,對她方才的話絲毫不以為意,見她抬頭,只是微微笑道:“你方才說,代郡有位趙將軍。是趙子服將軍么?”
“是他,原來李大哥同你提過他的名字?”含秋見她并無嗔怪之意,這才替李湛放下了大半的心,笑吟吟地道,“聽說李大哥是八歲那年,離開雁門來了代郡,一直就住在趙子服將軍的家里,因此他與趙將軍情同父子,與趙小將軍便是情同手足。”
“趙小將軍?”楚楚一愣,臉上忽然露出調皮的笑意,“是……趙泱么?”
“是是是,就是趙將軍的兒子,趙泱,”含秋不住地點頭,“聽說趙將軍本還有個小女兒,他們有一年要去什么地方探親,途經邯鄲時,那個小女兒染了疾疫,說著人便沒了。”她邊思索邊道:“不過,雖然傳出話來說是死了,可趙將軍家,卻并沒有給這個小女兒設墳立碑,也從不行吊祭之事。我也不是很明白,大約……大約……是他們舍不得小女兒,心里只當她還活著。”
楚楚目光黯然,輕輕地嘆了口氣:“女兒不孝……”
含秋瞪起眼,訝聲道:“這樣的事……怎么怪小姑娘不孝呢,只能說生死有命,咱們誰都沒法子跟老天爺斗。”
楚楚笑了笑,歪著頭想了想,又問道:“那……那個趙小將軍,他可成親了么?”
含秋搖頭,又掐著指頭算:“沒有,他們七八年前離開代郡之時,趙小將軍同李大哥年紀差不多,也就二十來歲,沒來得及成親。”
“沒來得及?”楚楚撲哧笑了出來,眼里露著揶揄的意味,“我猜,是他長的丑,沒人瞧得上他吧?”
“不是不是,”含秋急忙搖手,“你不曉得,趙將軍夫妻兩人都長得俊,趙小將軍更是英武得很,哪里會丑?”
“不丑?那便是他脾氣古怪……”話到一半,楚楚卻又吃吃地笑起來。含秋見她一再誤會,忙著解釋:“不是不是,趙小將軍為人也是極好的,我們代郡好多人都得過他和李大哥的恩惠……”她見楚楚掩住嘴,笑得深深低下了頭,突然心生奇怪,追問道:“楚楚,你笑什么?”
“我笑……”楚楚揚起頭,眼中含著晶瑩之色,“我只是羨慕他家的女兒,曾有一位這樣的好大哥,愛惜她疼她……”
含秋本想答她一句:“李大哥難道就不惜你疼你么?”可話未出口,卻聽楚楚緩緩地吟誦道:“瞻彼洛矣,維水泱泱。君子萬年,保其家邦……”
她聲音悠長,雙眼微閉,竟是一副向往之意。含冬雖不太明其意,卻也聽得懂“保其家邦”四個字。而她心中竟不自覺地,想起代郡的青山萬里、獵獵北風,想起關外風吹草低月明如水,想起傅準來尋她時的叩門聲和他豪邁的笑聲……
縱使遠隔千里,只要在心中一想起,便似又回到了故鄉,回到了爹娘兄長身邊一般。
楚楚沉默了,含秋也沒了話語,兩人俱都陷入了沉思,卻又一起回過神來相視一笑。
“楚楚,你從前可也是住在代郡……”含秋正待要問,突聽外面一陣勁風,呼地吹到門外,門扇簸然一震,一人壓著聲音叫道:“快開門。”
“是誰啊?”含秋應了一聲,正要去開門,卻被楚楚一把攥住了手。楚楚就手從一旁簍子里捏過一枚細針,夾在指縫之間,到了門邊,沉聲道:“什么人?”
“楚楚,是你么?快開門。”那聲音仍是低啞,還喘著氣。楚楚聽著這聲音熟稔,略一遲疑,便輕輕拉開房門。
只見外面站著一個黑衣人,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他背上還背了一個人,與他是一樣的打扮。門一開,那人便背著人沖入了堂屋里,將背上那人放到地上,急聲道:“楚楚,快來看看李兄,他中了毒。”他一邊說,一邊順手扯下了蒙面的黑巾,露出一張臉,滿頭汗珠,神色倉惶。
“馮大哥?”楚楚一眼便認出眼前之人,便是與她和李湛在函谷關分手的馮劫。她立刻到了地上那人身旁,扯下黑巾,露出面容,果然是李湛。
只是他面色蒼白地可怕,嘴唇卻是發紫,一探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呼吸緊一陣、緩一陣,瞧起來,果然是中了毒。
楚楚心頭一驚,在他身前掃過一眼,并無傷口,急忙將他翻過身來,便見到他背上一道傷痕,箭桿已被馮劫折掉,箭頭嵌在肉中,流出的黑血都已凝固了。
她又拾起李湛的手腕,瞑目靜聽脈息。過的一會,她的臉色便漸漸松了下來,從懷里摸出玉瓶,倒出一顆藥丸,先塞到李湛的口中。再右手微微一抖,那掛在她右腕上的青色手鐲,便如靈蛇一般,滑到她的手中,她捉住尾端微微一震,便挺成了一柄匕首。
燈火之中,只見這匕首,匕身非金非玉,似銀似銅,卻又燦爛瑩然,映得楚楚的雙眼中,似乎都泛著陣陣青藍的光華。
馮劫雖多閱歷,可也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兵刃,一時之間,瞧得愣了,目光瞬也不瞬地瞪在這匕首上。
倒是含秋老練,瞧見大門尚是開著的,急忙去關門。恰好含冬推門進來,一看面前的情形,有些發怔:“這是怎么一回事?”
含秋急忙捂住她的嘴:“別說話,快幫忙!”說著便將門閉緊,插上門栓,又去檢視四處的窗戶。含冬則急忙上前,幫著楚楚扶住李湛的身子。
“馮大哥,幫我運功!”楚楚道。馮劫聞聲,便是一掌伸出,抵在李湛右肩,真氣源源不絕地輸入,以護住他的心脈。
楚楚先點了李湛傷口四周的穴道,接著手臂微揮,青光一掠,那匕首便輕輕劃開了皮肉。楚楚將箭頭取出,再將周圍一圈烏黑的皮肉削去,直至里面流出黑血減少,慢慢變成了鮮血。
含秋早接了熱水和布在一旁,立刻用濕布擦去傷口外的污穢。楚楚又取了一顆藥丸,捏成粉末,敷在傷口上。含秋再用干凈的棉布將李湛傷口包好。楚楚這才伸手一指,點開了李湛的穴道。
馮劫收了真氣,撤了掌。他見含秋動作利索,與楚楚配合相得益彰,不禁面露贊賞之意,笑道:“這位姑娘真是能干,莫非從前做過軍醫么?”
含秋臉色一紅,低聲道:“從前在代郡,我也是這樣給傅準幫忙的。”馮劫也不曉得傅準是誰,但見她面目如花,白衣雖俏,可衣襟袖口卻都是黑色的,不禁笑道:“長得挺標致,就是好好的姑娘家,穿這衣服不好,跟死了人似的。”
含秋笑了笑,也沒說什么,便走了開。含冬臉色卻立刻沉了下來,瞪了馮劫一眼:“你這人哪里來的,不說話會死啊?”
她說話雖然難聽,可馮劫倒是一向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只是不曉得自己隨便一句問話,她為何這般生氣?他心中好生奇怪,側頭向含冬斜睨,她面目與含秋一般嬌俏,眼波卻比含秋更機敏些。此刻雖然對他瞪著眼睛,一臉氣鼓鼓的樣子,可仍是十分可愛。
他聳了聳肩,嘿嘿干笑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