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輕輕點了點頭。當(dāng)今秦王之父,秦莊襄王異人當(dāng)年曾作爲(wèi)質(zhì)子,留在邯鄲,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後來秦國屢次攻打趙國,異人爲(wèi)躲避趙孝成王趙丹的報復(fù),與呂不韋先逃回秦國。
趙孝成王大怒,幾乎要殺死異人的妻子趙姬和兒子趙政。母子茍且偷生,直到呂不韋在秦國立穩(wěn)腳跟,有了自保之力,派人來邯鄲斡旋,兩人才勉強得存。到得異人認了華陽太后爲(wèi)母,改名子楚,成爲(wèi)秦國太子,趙姬和趙政才被趙國送歸秦國。
“我與太后在邯鄲那幾年,因爲(wèi)秦趙交兵不斷,父王和呂不韋逃回秦國,趙國的那些王孫公子,便將氣都出在我身上……我勢不如人,身上又沒有功夫,太后是歌姬出身,根本無力護我。我也只有暫且忍耐,任由他們欺負,想著總有一日,要將他們施加於我的,統(tǒng)統(tǒng)還於他們……”
趙政默想往事,淡淡道:“這樣過了好幾年,秦國那邊始終沒有什麼消息。有一次,那幾名趙國公子又合謀將我抓了,關(guān)到一個地方。我還記得那個地方,是個廢棄的宅子。我被反鎖在院子內(nèi),逃不出去,只聞見院子裡裡面有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還有無數(shù)的老鼠成羣在四周出沒……”
他的聲音很平淡,淡的聽不出他的心情。可盈盈卻心口一陣揪緊,她忍不住伸出左手,摟住了他的肩膀。趙政冷冷地笑著,卻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
有些回憶,便只是想一想,都需要不少支撐的力量。
她的手指雖然冰涼,好在掌心中還餘有些溫暖,軟綿而堅強。
“……我還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覺得十分不尋常,便四處尋找,才發(fā)現(xiàn)一處角落的茅草下面,躺了一個人,”趙政垂下眼,望見趙高的手指輕輕抽動了一下,他的聲音也漸漸輕了,“趙巽就躺在那裡,奄奄一息。我撥開茅草,看見他的下身都是膿血,原來那些人,已將他廢成了閹人……”
盈盈駭然回頭,瞧見趙高面頰微微抖動,緊閉著雙眼,眼角卻滑下了兩滴熱淚。
“那些公子不曉得有什麼事情,雖離開了,早晚會回來。我當(dāng)時也是自身難保,可若不救他,不過兩天,膿腫便會佈滿他的全身……我在牆根長草之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狗洞,我便用手挖,用腳踢,好不容易將狗洞掏得大些,爬了出來,再將趙巽從院子里拉了出來。正巧幾日後,呂不韋也從秦國派了人來,四處打點,那些人也沒再來尋事?!?
“趙巽同我說,他本是趙國王族之後。秦國攻趙,他爹爹兵敗而亡,趙王因此降罪,褫奪了他家族爵位,她娘受辱瘋癲,幾年後去世了。趙巽從此流落市井,人人都戲弄他,叫他小雜種,這一次更遭人廢了子孫根……”
盈盈咬著脣,右手伸出,輕輕地抓住趙高的胳膊。趙政卻仍是一臉的淡然:“我告訴趙巽:你爹爹身爲(wèi)將軍,以死報國,乃是應(yīng)有之義,怪不得別人??哨w國不恤忠臣,反而上下一心,對你們極盡羞辱。害得你們家破人亡、斷子絕孫的,絕不是我們秦人,而是趙國君臣?!?
他這話實在有幾分強詞奪理,若不是秦國攻趙,趙人又何必?zé)o辜慘死?可盈盈也不知,那幾年,趙政曾受了些怎樣的羞辱??梢幌肫疒w政那日與趙高一起被關(guān)在那院子裡,那些人前前後後對他做的,想必與在趙高身上所施的惡行不相上下,盈盈便是一陣心有餘悸。
趙政一時間又變得沉默不語,神情之間,卻漸漸地顯現(xiàn)些狠戾之色。
那些令他傷心、令他憤怒的往事,這麼多年,他似乎早已忘了。可在這一剎那,又都回到他心中。盈盈實在不願再觸他情緒、加以反駁,只是輕輕地將臉貼在他的肩上。
趙政微側(cè)過身來,看著趙高,伸出一根小指,將他的眼角的淚水輕輕一拭,冷笑道:“哭什麼?我說過,只要人不死,早晚都能報這殘軀之仇?!?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這冰冷的世上,永遠不會有人因爲(wèi)一個人哭,而憐憫他生命中的不幸。惟有活著,纔有機會改變一切。要麼,便做人上人;要麼,變像那庭院中的老鼠一樣,任人踐踏。
那時趙政他不過十餘歲,便曉得這樣殘酷的道理了麼?
趙高面色立刻漸漸平靜下來,胳膊輕輕一抖,掙開了盈盈的手。
一個人要做人上人,便不能輕易接受旁人的憐憫。
趙政看著趙高,目中似慢慢有了絲溫暖之意:“先王做了太子,趙巽便跟著我一起回了秦國。我給他改了名字,秦國再無人曉得他從前的身份,人人只知道他叫趙高。惟有我,仍是會喚他趙巽……”
他語聲漸漸激昂,盈盈頭卻垂得更低,貼得更緊。只聽他又笑著說道:“只要有趙巽這個名字在,他便不會因爲(wèi)今時的風(fēng)光,忘了往日的仇痛。亦不會因爲(wèi)今日之挫折,而折了心中的凌雲(yún)之志?!?
他說的是趙煦,又何嘗不是在說他趙政自己。
他自幼喪母,如墮泥沼;雖做了異人的兒子,可仍是命運多舛,難得他仍有堅忍,茍且偷生,步步走到了今日。
只要有趙巽這個人在,他便不會只安心做一個秦國的太子,做一個傀儡秦王。他心中想的,手中要的,一定是秦趙兩國,甚至於這整個天下,都任由他策馬揚鞭。
再不將自己命運掌握在他人手中,再無一人可凌駕於他之上。
趙政面上雖是堆起了笑容,語聲中,卻充滿肅殺之意。盈盈怔怔地望著他面上裝若無意的笑容,想到將來滄海橫流,以他這般恩怨分明的性子,早晚要報趙國的羞辱之仇,屆時秦軍鐵蹄所至,不免要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這一瞬間,她忽然變得有些畏懼,幾乎不敢面對趙政。
而她,聽他毫無隱瞞地對自己說了這麼多,自己曉得了他這麼多的事情,心裡究竟該是欣慰,或是害怕?
“從此以後,我叫趙巽好好練習(xí)劍法,既護衛(wèi)我,也能爲(wèi)我辦事。任何我要他做的事情,他都會去做。因爲(wèi)他曉得,只要有我在,他便有了希望。而他,便是做錯了一些事情……”他說到這裡,聲音愈發(fā)地低啞,猶若喟然,“我也不會怪他,因爲(wèi)他也都是爲(wèi)了我而做?!?
他如今雖然做了秦王,可這日子,又能比從前好得了多少?這麼多年,好在還有趙巽和他相依爲(wèi)命,相互支撐。他伸手將趙高的手,緊緊一握,又立刻鬆開。
他轉(zhuǎn)回身來,只是默然地坐著。盈盈伏在他的肩膀上,低聲道:“你現(xiàn)在才進來瞧他,是怕我救不了他麼?”
趙政垂頭,深深地望著她,隔了許久,才伸手在她的頭上輕輕一敲,淡淡地笑了。
盈盈緩緩擡起手,摸著額頭,不禁也淺淺地笑著。
她看來雖十分疲倦,十分憔悴,但此刻笑起來時,笑容仍如春花般鮮美清新。無論將來如何,只要眼下每天能看到這春花般的笑容,似乎就可以補償一切。
趙政站起來,走到窗口,推開了窗戶。
窗外更深夜?jié)?,天地寒涼,有若人生無情;惟有天上星光卻溫柔而明亮,就好似此刻,自己身旁盈盈的眼睛。趙政怔怔地望著,有些出神,忽然道:“你救了趙巽,然後呢?”
他隨口一問,可盈盈卻已曉得他要問的是什麼?
她幽幽地嘆道:“我……早晚是要走的。”
爲(wèi)了一把莫名其妙的宵練劍,她竟要離開自己。隱隱地,趙政覺得心裡,好像有一種牽住的痛,可他只是淡淡地笑:“至少你還爲(wèi)我留下了趙巽?!?
他雖然在笑,可笑容中間,額頭上,眉頭仍是淺淺地皺了起來。
盈盈從窗格中望出去,此刻已過了四更,秦王宮裡很寧靜,一座座石砌的宮燈隱隱亮了四周,又映出許許多多黑暗的角落,與人隔絕,顯得四處清冷。
這樣寂寞的秦王宮,趙政若要待一世,豈不是太漫長,太悽苦?
若多陪他一日,他可會歡喜多一日?
盈盈咬咬嘴脣,又搖了搖頭:“你身邊總有人要害你……我終究是要瞧見你做了真正的秦王,才能放心走的……”
夜空如洗,河漢璀璨。
月光下,她蒼白而清豔的面容,的確是有著出塵絕俗的美。
趙政凝望著她,手中輕輕一扯,將她拉到了懷裡。盈盈微微有些掙扎,可還是順服地靠在了他懷裡。
兩人依偎著,站在窗戶前。突然間,幽藍深邃的夜空中,一陣白光彌天而過,隱隱金石之聲中,有一顆巨大的彗星,拖著長可徑天的雪亮光芒,閃電般劃過西方天宇,長大的掃帚尾巴竟是彌久不散。
彗星長竟天,天下兵當(dāng)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