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外面竟又飄起了蒙蒙細雨。
廳堂中的燭火,一盞接著一盞滅了,剩下屋角的一盞,將滅未滅,還閃著微弱的光芒。
一個小小的白玉瓶子,上面軟木塞子已不見了,瓶身扣在楚楚的左手掌中,緩緩地翻動著。
她看著玉瓶,右手中的酒一樽接著一樽地倒入口中,怎么也停不下來。
而她,本也不想停。
風吹春雨,人心亦如雨,反反復復,綿綿不絕。
外面忽然傳來兩聲咳嗽,模模糊糊的,很輕很遠。楚楚的心一跳,聽見又是兩聲咳嗽,聲音又近了些,重了些。
她倏地站了起來,卻又不敢邁開腳步,只是怔怔地聽著。突地一咬牙,她的身子如一縷輕煙一般,從敞開的門山中中斜斜地飄了出去。
外面四處都是濕濕滑滑的,靜寂無人,惟有花草枝葉在風雨中微微擺動著。又聽到身后一聲重咳,楚楚轉過頭,卻瞧見是一個年邁的老花匠,彎著腰咳嗽著從她面前走過。
風雨凄凄,雄雞尚未曾鳴,可這蒙家莊園里的花匠,竟也不曉得休息,半夜卻要出來勞作。
空將人心,攪得混亂了起來。
老花匠的身影很快便沒入了樹陰之中,楚楚朝著著他離去的方向呆呆望著,心卻如同掏空了一般,手里突地一顫,那一直扣在手中的玉瓶輕輕地滾落了下來。
白玉瓶緩緩地朝前滾去,輕輕地碰到了一雙青布鞋上。
是李湛,眉眼低斂,手中搭著一件白色的斗篷,靜靜地站在那里。
他……是在等著楚楚。
一時間,楚楚竟不知要說什么好,只是輕聲喚他:“湛哥哥……”
李湛的聲音更是嘶啞:“楚楚……”
兩人心頭都有千言萬語,但互相喚了一聲,便再也說不出活來。微風吹動,木葉蕭蕭,老花匠的咳嗽聲漸去漸遠,已幾不可聞。
李湛嘆了口氣,俯身撿起了那白玉瓶,里面空空如也。他隱約瞧見瓶底有字,翻了過來,卻見瓶底用匕鋒刻著四個古篆:七玄古梨。
七玄古梨,七玄古梨……
于她,從來也不是什么細枝末節的東西。
他笑了笑,卻不多問,只將瓶子塞到她的手中,又將手中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春雨傷人,我特地尋了這莊子里的下人,借來了一條舊披風。”
他拉著她坐到了廳堂前的屋檐下,輕手輕腳地拆下楚楚左臂上的布條,再自懷中摸出金瘡藥和一條干凈的手帕,輕手輕腳地為她受傷的手臂換藥。
廳堂里微弱的燭光,從門扇的縫隙中透出,隱隱照在李湛的臉上。
他面貌雖并不英俊,可眉目間卻甚是清雅倜儻,而他待楚楚……實在是溫柔體貼極了。
若這世上有人待她用情至此,她怎能不用千百萬倍的情意去回報?
只是她曉得,她每一次垂下眼簾時,她心里浮現的,卻總是那個驕矜、冷傲、既霸道又固執的影子。
而那個人……她不禁沉沉地嘆了口氣。
李湛聽見她的嘆息,為她上藥的手輕輕顫了一下。他又笑了笑,輕聲道:“方才我便怕你傷口變糟……你瞧,果然又滲了血出來。”
楚楚垂下頭,瞧見他的鞋上,袖子上,身上都被雨水沾得濕蒙蒙的,也不曉得他方才在外面是站了多久。她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你站在這里,只是為了擔心我的傷口……”
李湛淡淡地笑:“我又怕驚擾了你,這才猶豫不決,不敢進來。”
他凝望著楚楚,溫柔的眼波中,點點滴滴俱是關懷。楚楚氣血上涌心頭,心中更是一陣激動,只覺再不能在他面前掩飾什么。
“湛哥哥,”她輕聲道,“你可曉得矮林中,那花圃的顏色為何那般鮮艷么?”
李湛搖了搖頭。楚楚轉過身,望著一側簌簌抖動的暗蔭,緩緩道:“天生萬物,色彩越艷,毒性越大。那花圃中鮮花的毒性,雖不至于傷人,卻足以為我驅走蝴蝶……”
她回過身,垂眼望著臺階:“若非如此,我怎能安然在矮林里住上六年。你與我同桌吃過飯,又見我喝過酒,你自然什么都清楚……蒙三姑娘那一點邊關的烈酒,雖然幾經蒸釀,可于我實在不算得什么。湛哥哥,我不愿瞞你,其實我……”
李湛伸出手指,輕輕按住了她的唇,輕輕道:“你不必說了,我都明白!”
楚楚微微苦笑:“你真的什么都曉得么?”
李湛溫柔地瞧著她,那目光之中的言意,當真說也說不出:“其實我什么都不曉得……我確層很想知曉你從前的事情,你為何會住在矮林里,為何會失了記憶,你與他……我能曉的多一些,便覺得你離我便近一些。可到了此刻,我心中又在不停地勸服自己:你的事情,便只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你記得也好,忘了也好,全在于你,與我有什么干系?我又何必曉得?”
他柔聲地道:“我只是擔心,你心中藏的這些事情,總有不堪重負之時,你又該如何是好?”
為何他所思所言所行,皆是為她,卻不曾為自己多想一些?
楚楚緊緊地望著他,良久良久,她終于說了聲:“多謝你。”
她垂下頭,幾乎如夢囈般地低語:“可你實在不必再這般待我,我只怕,我早晚會辜負了你。”
“我亦不想如此英雄氣短,來日定又被我二嫂取笑……”李湛黯然嘆道,“可我又實在是身不由己。我唯一明白的,便是這身不由己之苦,我自然也更明白你的苦衷。思來想去,又怎么不去多憐惜你一些?”
一時之間,庭園中靜寂無聲。
兩人無言相對,良久良久,一陣疾風掃過,廳堂中最后一盞燭光熄滅。可李湛的目光,卻依然明亮,發散著溫柔光芒,叫再堅硬的心腸,都會變得柔軟了起來。
何況她從來都不是無情之人。
楚楚望著他,微笑著,輕輕道:“這幾日,我心中亦是在思來想去,不曉得要如何同你說,又同你能說些什么?可有一件事,不管將來如何,不管你信不信,我眼下都要告訴你。”
李湛道:“我也有一句話,要先告訴你。”
楚楚嫣然一笑:“什么?”
李湛握住她的手,微笑道:“無論如何,多謝你那日,背著你阿爹偷偷去了渭水邊。”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今夜的綿綿春雨,更使他說的話,顯得格外的溫柔與纏綿。而李湛的這句話,恰好正是楚楚心里想說的。只是此刻她根本無須再說,只要那樣甜甜的微笑著,李湛便能明白了。
她始終,是笑起來才好看。
而他始終,是希望見到她笑的。
李湛緊緊握住她的手,手指中忽然觸碰到一樣冷冷冰冰的東西,他心中一動,低頭望去。
楚楚輕聲道:“你瞧什么?”
李湛有些遲疑:“你這鐲子,今日曾無緣無故,響了三次。”
楚楚凝望著鐲子,低聲道:“這鐲子……我今日幾次心中動念,幾乎要出手,它似乎曉得我心意,便嗡嗡作響起來。”
李湛想起今日那幾次聲響,皆是自己遇險之時,他緩緩點了點頭,心中不自覺地更有些歡喜。他笑道:“你身邊的東西,都有些古古怪怪的。”可他立時又想到秦澤提到的同心蠱,頓時又不曉得要說什么好了。
楚楚見他沉默不語,輕聲道:“你還有話要對我說么?”
李湛淡笑地搖了搖頭,楚楚卻似知曉他的心意,微微笑道:“你怕我再不肯同你回邯鄲么?”她不待他回答,便笑道:“可我答應過的事情,是從來不會反悔的。”
今夜似乎有人也說過,當年他的未婚妻子曾答允了他,是生是死會要在他的身邊。她既說她從來不會反悔,那樁對另一人承諾,她又該如何去兌現?
可李湛已經無法想得那么多,顧得那么多了。他只曉得,只要她不曾反悔,便好了。
他側過了頭,仔細端詳楚楚的臉。
她長發披肩,眼波清澈,看來就像是月光中的仙子,已不食人間煙火。
只是那月光,卻是李湛的目光,全心全意,都傾落在楚楚的身上。
漫天陰霾,春雨寒涼,楚楚正坐在他的月光之下。
她將手輕輕地覆蓋上他的,使得李湛的手心同心口,同時一燙,甚至覺得,這料峭的春夜,竟也格外溫暖起來。
她是刻意要將暖意都還贈于他,卻將漫天的春寒都藏在了心里。
今夜有人還說過,她從來都是想著別人,比自己要多的。
楚楚微笑道:“湛哥哥,我們明日一早便去接阿爹,你說好么?”
李湛頷首道:“自然該是如此……”他話音未落,卻瞧見那個老花匠又自遠處緩緩走了回來,走到李湛面前,結結巴巴道:“我,我們,三姑娘,叫我,我,帶你去,去見她……”他朝著園子的遠處指了一指,又伸手在楚楚面前晃了晃:“不要她去……”
“她又要做什么?”李湛一聽到“三姑娘”三字,除了苦笑,便只有苦笑了。
“她大約有什么話要私下同你說清楚,”楚楚笑道,“湛哥哥,明日我們便走了,你還是去見一見她,與她說個明白罷。”
李湛皺著眉頭,沉吟了半晌,才道:“好,我去見一見她。可你……”
楚楚搖頭道:“自家的莊子里,她不會對你我怎樣,你放心去罷,我便在此處等你。”
她輕輕握了握李湛的手,李湛仍是苦笑著搖頭,隨著那老花匠而去。
楚楚瞧著李湛的背影,漸漸地在樹叢中消失,這才緩緩轉過頭,對著一旁濃密的樹叢輕聲道:“若有話要同我說,便出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