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嫪毐的叛亂,如疾風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嫪毐兵敗身死,叛軍更死傷無數。其死黨衛尉、內史、估弋、中大夫等二十余人斬首;追隨嫪毐的賓客舍人,罪輕者為供役宗廟的鬼薪,罪重的四千余人奪爵,充軍西蜀,徒役三年。
太后趙姬,寵幸閹人,以玉璽助嫪毐作亂,本應一并處死。秦王念母子之情,只將其逐出咸陽王宮,遷至雍城的萯陽宮,斷絕母子關系,永不再見。
文信侯呂不韋因曾舉薦嫪毐,獲罪。秦王叫人嚴厲訓責之,留其文信侯爵位,仍兼相國之職。
其他凡有戰功者,皆拜爵厚賞;內侍宦官有參戰者,拜爵一級。趙高任中車府令,執掌秦王乘輿,下轄八百中車府衛,兼行符璽令事。
平叛一戰,滿城皆殤。
至此,趙政終于奪回了屬于他的秦國朝政大權,秦國上下再無人為其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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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華清美,碧空澄霧。
咸陽城西南周南山,前面是一片山嶺,斜斜地伸向遠方,綿亙不斷,其中危峰峭壁,山勢高陡,雄險異常,一座比一座高,仔細數來,堪堪十二座。那最后一座,下臨渭水的支流芒水,便是第十二峰。
雖已是初夏時分,可晚風中仍有凜冽的寒氣。
山坡下緩緩踱上一條人影,轉過山腳,月色光華,照在她的臉上。她美麗的眼睛,如星光般在夜色中微微閃動。
她的目光朝那掩映在月色云海里的山峰一望,明亮的眼睛轉了一轉,倏然向山路左側那最后一座十二峰的山崖掠去。
她到了山崖之下,抬起頭,高聲道:“晚輩魏弗盈,特此求見孔周老人。”夜色本深,萬籟俱寂,她清柔的聲音層層而上,似乎在云霧間飄蕩。
深山里沒有任何回應,但聞山風籟籟,夏蟲低語。
她靜靜候了片刻,又微微抬高些聲音:“盈盈求見孔周老人,煩乞一見。”
又是一陣寂靜,忽見崖上垂下一條長長的繩索,在半空中飄來蕩去。盈盈面露驚喜,身子微折,拔起三丈,剛好抓住這繩索的頭端,雙手交替著往上,便如驚鴻般掠上山崖。
將到了山崖頂上,她一個折身,掠上了崖頂。待她立定身子,卻見這崖頂方圓不過百丈,而山崖的邊緣上更巧妙地建著一間竹屋,門前并無裝飾,屋旁亦沒有點綴。放眼望去,蒼茫云霧間,這竹屋就如此孤零零地搖曳在凜冽的夜風里。
日炙風吹,雨打霜侵,竹色已變枯黃,有風吹過,林木簌然,這竹屋顯得更是搖搖欲墜。
盈盈又朝竹屋的一側望去,卻見高崖上,月光下,屋舍旁的松樹旁,站著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長得高鼻闊口,身材并不高大,穿著一襲藍色道袍,臉色黑黝黝的,一臉的稚氣。
少年沉下嗓子,做出一副老成之像:“我便是孔周子,你找我有什么話要說?”
盈盈微微一怔:“我義父曾親口對我說過,他年輕時曾與孔周子有一面之緣,那時他便已是年過半百之人,如今……”
少年咧開嘴一笑:“那是我師尊,我們孔周門一脈相傳,凡繼承掌門人之位,便可以孔周子之號自稱。”
盈盈恍然大悟,她躬身問道:“那……敢問掌門的師尊何在?晚輩有事請教。”
孔周子面容一整,亦躬身回禮:“我師尊今日中午前離世,若你早五個時辰到,便能見他了。”說著,指向松樹后的一座新墳。
一缽新土方自挖開,里面停了一座棺木,里面寂然靜臥著一個雙目緊閉,滿面蒼白的老人。細碎的月光,落在他的臉上,已是毫無生氣。
盈盈一張俏臉霎時間沒了血色,怔怔望著孔周老人那一動也不動的身子,半晌不語。天風寒舍,搖撼四下樹木,蕭蕭有聲。盈盈勉強定了定心神,走上兩步,俯首對著孔周老人拜了三拜。
孔周子見到她怔愣的模樣,笑了笑道:“這幾日山下總有人出沒,可是為你而來么?”
“那大約是清姨的人……”盈盈微微一笑,笑容卻極為黯淡,“她一直為我尋找尊師的下落……”
“那你尋我師尊,可是為了那三柄劍么?”
“我確實是為借劍而來……”盈盈一愣,“可尊駕怎會曉得?”孔周子面帶笑容:“孔周一門,除這三劍外,再無他物得聞于世。姑娘千辛萬苦到了十二峰,自然是為了尋劍而來。”
盈盈心中霎時恍然,這本是極淺顯的道理,只是她方才因為知曉孔周老人過世,心神搖晃,竟然一時無法多思。孔周子微笑道:“我師尊當年曾與一人坐而論劍,結為忘年之交,我方才聽你自稱姓魏,他可便是你的義父?”
“正是,我自幼追隨義父,隨他姓魏。”
“那你借劍做什么?”
“我……”盈盈微一躊躇,淡聲道,“劇毒盤桓于身,唯恐命不久已,故借劍以求續命。”
“原來如此,”孔周子微微頷首,他也不多問,只朗聲道,“令尊仁義無雙、天下敬仰,當年我師尊便曾想將三劍贈與令尊,隨他一并創立功業,只是遭他婉拒。你既是他的女兒,為救命而來,想來師尊也不會拒絕。你跟我來罷。”
他更不遲疑,振身掠向竹舍,盈盈又驚又喜,又朝著棺木中的孔周老人拜了一拜,才跟在孔周子身后進了竹舍。
他轉入右側一間內室,盈盈亦隨之閃身進去,只見內室布置十分簡樸,但窗明幾凈,月光透窗而入,撒在地上的兩個蒲團上,使人有出塵之感,想來這里便是孔周老人師徒平日傳道授業之所。
孔周子頓足轉身,坐在蒲團上,朗聲道:“吾有三劍,一曰含光,二曰承影,三曰宵練。此三寶者,孔周門下傳之已十三世矣,而無施于事,匣而藏之,未嘗啟封,今唯子所擇。”
盈盈端端正正地坐下,亦揚聲道:“敢問三劍其狀?”
孔周子面露笑意:“含光者,視不可見,運之不知其所觸,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承影者,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際,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狀。其觸物也,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見;宵練者,則方晝則見影不見光,方夜則見方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驁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
盈盈更不遲疑,微笑而答:“含光入道合體,可列上品;承影遇道引信,乃是中品;宵練按道守習,不過下品。此三劍皆不可殺人,更不可救天下蒼生于水火,我要來何用?”
她為求劍而來,將這三劍逐一點評,還說無一可用之劍,分明是不屑至極,更是狂妄無禮之至。可孔周子聞言,卻放聲大笑:“當年令尊與我師尊品論三劍所言,姑娘答得一字不差。姑娘果然是公子的后人……”
原來方才兩人一問一答,不過是孔周子借以確認盈盈的身份。他心中再無疑慮,自蒲團上起身,推開蒲團,將下面一塊三步見方的木板掀開,露出下面一個匣子,上面放著兩把長劍。
兩把長劍在鞘,三尺長,二指寬,劍鞘與劍柄都是一模一樣的松木所制,月光之下,根本瞧不出差別。盈盈不敢妄動,凝聲道:“盈盈想借的是宵練!”
“那便是這一把。”孔周子取過盈盈右手邊的這把長劍。盈盈怔了一怔:“可我聽說,宵練本為刺客所用,是把短劍。”
“姑娘不妨瞧瞧這把劍的中間。”他將劍遞向盈盈。
盈盈抖手抽出劍身,但見光涌霞生,漫天寒光飛馳,她情不自禁心中暗贊了一聲“好劍”。再將劍橫在膝前,仔細端詳,又瞧見這長劍上覆著一道綠瑩瑩的陰影,約有一尺長,與人的小指一般粗細,貼在劍身上,薄如蟬翼,若不細看,難以留意。
孔周子倒轉劍柄,在地上敲了三下,突然間那長劍上發出“嗡嗡”的聲音,聲音不高,仿佛透出一種震懾人心的神奇力量。而那劍身上的綠影更是微微振動了起來,似乎要脫離這長劍而去,卻始終難脫束縛。他回劍入鞘,雙手扶劍,遞給了盈盈:“世人皆知有孔周三劍,卻不知承影宵練,一而二,二而一,相依相存,欲離難離。”
“生死之不二,哀樂之為一,”盈盈嘆氣道,“劍猶如此,人又何堪?”
生與死與,天地并與。人世間有哪一樣東西,不是如此?
若無生,何來死?
若無相聚,何來別離?
若無情深,又何來情絕?
孔周子笑道:“瞧不出你年紀比我大不了幾歲,你說的話,卻和我師尊說的一模一樣。可師尊是老邁將死之人,有此感觸不足為奇。可你……你義父身邊門客眾多,人人身懷異技,竟然不能為你解毒。這么多年來,想必你一定是九死一生,吃了不少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