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
小丫頭澤娜·戴爾坐在馬車上,抵達阿德爾菲女校。
天氣已經(jīng)開始悶熱,
陽光透過稀疏的雲(yún)層,灑在學校的門口,
道路兩旁那幾棵古老的梧桐樹,枝葉繁茂,彷彿一把巨大的綠色陽傘。
澤娜跳下馬車,
恰在此時,她的閨蜜芭兒·謝洛託也剛到校,
兩人打了個照面。
芭兒立即湊了上來,壓低聲音,
“澤娜,你看過昨天的《小王子》了嗎?我險些沒買到!加了價纔好不容易弄到手的。”
因爲一天兩發(fā),《鏡報》的印刷廠所有機器連軸轉,
芭兒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
“唉……”
第一天髮帶有兒童文學版的特殊晚報,還印出了整整七萬份;
結果導致有幾臺機器出了故障。
“這還差不多!”
……
芭兒得意地一揚小鼻子,
也正是因爲處於這個年齡段,纔會對愛情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幻想。
“誰說小孩子就不能理解愛情了?沒想到你這麼無趣。”
她只能拉住對方的手,
“好芭兒,是我錯了嘛~你說的沒錯!《小王子》確實可以理解爲愛情故事!”
“這麼說他未免有些太過分了。愛情的事,沒有對錯。”
“到底怎麼啦?”
澤娜:“……”
澤娜反駁:“可《小王子》是兒童文學啊喂!”
她想不明白,
爲什麼這幫不到十歲的姑娘會把《小王子》當愛情故事來讀。
“啊這……”
芭兒搖頭道:“那《羅馬假日》是什麼?”
澤娜一時語塞,良久才說:“我跟陸教授在現(xiàn)實中接觸比較多,實在不認爲他會寫愛情故事。”
澤娜懵了,
芭兒反問:“不是嗎?小王子、玫瑰、狐貍的三角戀。”
但很快,她又憶起陸時寫的《洛麗塔》,
書中的洛不就是這樣嗎?
她環(huán)視一圈,
“今天,我們要上一節(jié)戶外課。”
芭兒板著臉回答:“你不覺得狐貍很可憐嗎?小王子走的時候,狐貍哭了,他卻對狐貍說,‘這不能怪我,是你讓我馴服你的。’這……這分明就是渣男嘛!”
明明年輕幼稚,卻硬要裝成大人模樣。
澤娜詫異,
小孩子果然喜歡多想。
可謂一報難求。
嬤嬤的情緒似乎不太高,
竟然無言以對。
澤娜:???
“所以,你認爲《小王子》是個愛情故事?”
當然,這些影響不到澤娜,
因爲和陸時相熟,她有自己的門路,
“我當然看了啊。”
“負心漢!”
兩人聊著天,一起進入校園,來到教室。
芭兒不滿地一瞪眼,
莫名巧妙地多愁善感了起來。
“可狐貍多麼難過啊,因爲小王子說的確實是實話,她誰也不能責怪,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動了心。”
第二天反而下降到五萬份。
剛進門,就聽到裡面吵得沸沸揚揚,
“我認爲小王子不喜歡狐貍,所以才選擇了離開。”
澤娜忍不住偷笑,想起在戲劇時,陸教授、蕭先生、巴利先生一起討論,
他們擔憂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她好奇地問:“怎麼?你對昨天《小王子》的完結有感想?”
幸好陸時和《蘇格蘭人報》、《曼徹斯特衛(wèi)報》的兩位總編相熟,借到了印刷機,否則連《鏡報》的正常供應都會出問題。
澤娜和芭兒坐下後又討論了一會兒,韋斯特嬤嬤緩步走了進來。
學生們面面相覷,
議論聲四起,
“韋斯特小姐什麼時候這麼好了?”
“只能說,老女人也有發(fā)善心的時候。”
“難得難得。”
……
韋斯特嬤嬤一拍講臺,
啪——
“都安靜!”
她清了清嗓子,說:“今天,我們的戶外課是研究花卉和植物,任務是去學校花園剷除所有玫瑰……咳咳咳……我的意思是,觀察玫瑰根系,並將之製成標本。”
瞬間,教室內(nèi)一片寂靜,
“……”
“……”
“……”
氣氛變得極其詭異。
韋斯特嬤嬤的臉漲成了一片粉色,
她提高音量,
“伱們怎麼不回話?難道是對這個任務有疑惑?”
學生們連連搖頭,異口同聲:“沒有!”
韋斯特嬤嬤很滿意,
“好,那現(xiàn)在就出發(fā)吧。”
說完便一馬當先地走出了大門。
教室內(nèi)又安靜了一陣,之後便傳出了極其壓抑的笑聲。
所有人都在努力緊繃著臉。
芭兒說:“沒想到,韋斯特小姐也看《小王子》,還因此對玫瑰花產(chǎn)生了恨意。”
澤娜做了個禁聲的手勢,
“噓!別讓她聽到了。”
韋斯特嬤嬤終生沒有嫁人,所以被學生們在背地裡稱呼爲“韋斯特小姐”,有嘲諷之意。
澤娜心中感慨,
如此看來,能從《小王子》中讀出愛情的人比想象中多。
她問道:“芭兒,你爲什麼只關注三角戀?中明明還有很多有哲理的句子啊!就比如,”
她掰著指頭給出例子,
“
‘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孩子,可惜只有少數(shù)人記得這件事情。’
‘星星發(fā)亮是爲了讓每一個人,有一天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星星。’
‘審判自己要比審判別人難得多。’
……
”
這些句子確實都很有哲理,引人深思。
芭兒嘆了口氣,
“可我認爲,關於愛情的句子更多。而且,我也能舉例,”
她也開始列舉了,
“
‘也許世界上有五千朵和你一樣的花,但是隻有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玫瑰。’
‘正因爲你在你的玫瑰花上花費了很多時間,你的玫瑰才變得如此重要。’
‘當你真的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會想很多,很容易辦蠢事,說傻話。’
……
”
一長串說完。
這些話從表面上看,好像確實都跟愛情有關。
澤娜沉吟,
如果和芭兒這麼爭論下去,必定會變得沒完沒了。 但她根本也沒想反駁,
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陸教授肯定不介意孩子們發(fā)散式的想法。
兩人又聊了會兒,
忽然,
咚——
大門處傳來了捶門的聲音。
韋斯特嬤嬤探出頭來,
“你們怎麼還沒有行動起來!都快點兒!別磨磨蹭蹭!”
學生們趕緊起身,一齊往外走。
芭兒小聲說:“韋斯特小姐之前肯定受過情傷。我覺得,說不定是法國人乾的。”
澤娜“啊?”了一聲,
“爲什麼是法國人?”
芭兒攤手,
“你看,陸爵士在寫《小王子》的時候,用了雙語,法語在上、英語在下,似乎是在暗示,原文是法語、英語只是翻譯。可它明明是在英國的報紙上連載的,這是爲什麼呢?”
這話用的是反問的語氣,根本不需要旁人回答。
所以,澤娜明智地選擇了沉默。
芭兒果然繼續(xù)道:“原因很簡單!小王子的種種行爲,只有法國人才會做出那種事,大英的紳士可幹不出來。”
“噗!”
澤娜笑噴。
……
劍橋,國王學院。
會議室中,包括校監(jiān)卡文迪許在內(nèi),幾個英國的老教授神情嚴肅。
圓桌上攤開著一個手抄本,
正是《小王子》。
就這麼沉默了一陣子,卡文迪許問道:“大家怎麼看?”
沒有人回答。
卡文迪許不得不重複問了一遍:“對這部童話,大家怎麼看?”
這次,詹姆斯開口了,
“我也寫兒童文學,所以多少有些發(fā)言權。我堅信,這部《小王子》會成爲文學史上最璀璨的豐碑、漫天繁星中最閃亮的那幾顆之一。”
此話絕無誇大。
《小王子》的原作者——
安託萬·德·聖-埃克蘇佩裡,
他憑此書入法國先賢祠,在大廳盡頭雕塑的一側的石碑上刻著他的名字,與伏爾泰、盧梭、雨果同列;
里昂的機場以作者名命名;
在未使用歐元前,五十法郎的紙幣印的也是作者的頭像。
法國官方對這些行爲的解釋,當然是爲了紀念作者,
但有趣地,法國百姓更認同他戰(zhàn)鬥英雄的身份,其次纔是作家。
詹姆斯繼續(xù)道:“坦白講,陸爵士有很多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但《小王子》最是與衆(zhòng)不同。它是兒童文學,註定會影響許許多多的孩子,成爲許多人的童年回憶。”
教授們不約而同地點頭,
同時,會議室裡的氣氛也變得愈加嚴肅。
正因爲《小王子》必定會成爲文壇上極具影響力的存在,一個問題將變得異常尖銳——
《小王子》的第一語言到底是什麼?
卡文迪許喃喃道:“我可不希望它成爲法語著作。”
詹姆斯苦笑,
“可是,我聽《鏡報》的人說,這部童話就是先有的法語版。”
“嘖……”
卡文迪許咋舌,
“你以爲我不知道?公主殿下也曾透露過類似的消息。”
衆(zhòng)人深深地嘆氣:
“唉……”
詹姆斯說:“也不是不能理解吧。故事裡,小王子對玫瑰和狐貍的態(tài)度,也就只有法國人才會做出那種事!”
這句玩笑立即緩和了氣氛,
衆(zhòng)人哈哈大笑。
等著笑過了,卡文迪許才說:“《小王子》是可以爲英語文學世界添磚加瓦的,我們不能這麼輕易地將它拱手讓給法國人。”
大家都一致認爲,“添磚加瓦”這個詞用得過於保守,
《小王子》絕對會是文學皇冠上的明珠。
詹姆斯攤手,
“可事實就是事實,不能我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吧?畢竟,陸爵士纔是原作者,《小王子》的第一語言是什麼,只有他自己說了纔算,我們憑什麼指手畫腳?”
卡文迪許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哼哼……這你就不懂了。陸爵士還公開發(fā)表過一句至理名言呢,‘作品在出版後,就不完全屬於作者自己了。小說的閱讀體驗,需要作者和讀者一同構築。’”
教授們都有點兒懵,低聲交流,
“陸爵士說過這話?”
“我沒印……唔……我想起來了。當時,《狩獵》的戲劇首演之後,陸爵士曾去過阿德爾菲女校授課,那確實是他演講的原話!”
“對!對對對!我記得!當時他還說,‘這也是文學批評在文學中佔重要地位的原因。’”
……
卡文迪許拍拍手,
“好了好了!”
他讓衆(zhòng)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誠然,《小王子》首先由法語完成,此乃不爭的事實。但這並不代表其第一語言是法語。因爲,從出版的角度講,它是和英語一起在《鏡報》以雙語模式開始連載的。”
這一點說的還是客觀的。
教授們沒有反駁。
卡文迪許露出滿意的表情,繼續(xù)道:“所以,終究要回歸文學。到底是英語版的《小王子》優(yōu)秀?還是法語版更優(yōu)秀?這纔是問題的本質!”
詹姆斯恍然大悟,
“校監(jiān)先生,你的意思莫非是,通過文學評論,證明英語版比法語版……”
卡文迪許笑了,
“各位!請你們努力,務必將《小王子》留在英語世界!”
現(xiàn)場先是安靜了好一陣,
隨後,
“就這麼辦!”
一衆(zhòng)教授轟然應諾。
……
與此同時,
在巴黎,在法蘭西學院,也發(fā)生著類似的一幕。
諸多大人物齊聚,
在大會議桌上,幾份《鏡報》的兒童文學版攤開著。
有人小聲道:“你們說,《小王子》的第一語言到底是什麼?”
話音剛落,便有人給出答案:
“當然是法語了!”
一旁的龐加萊解釋道:“雖然沒有相關證據(jù),但按照邏輯,《鏡報》既然是在倫敦發(fā)行的英語報紙,其內(nèi)容自然應該儘量使用英文,這才符合常理。”
言外之意已經(jīng)非常明顯了,
《小王子》在《鏡報》上用了法語,就說明,第一語言只可能是法語,別無他想。
羅蘭沉吟道:“既如此,那我們應該要求單行本首先在巴黎出版。”
這話說得沒錯。
只可惜,
“某些人不會同意。”
龐加萊非常明確地指出,“因爲《小王子》註定會名留史冊,在世界範圍內(nèi)受到追捧。而英國佬不要臉慣了,必然會想盡一切辦法搶奪。”
羅蘭撓頭,
“這就麻煩了。Lu現(xiàn)在是大英的KBE啊。”
龐加萊攤手,
“陸教授是大英的KBE,這一點沒錯。但同樣地,他也是咱們法蘭西學院的通訊院士啊!”
“啊這……”
羅蘭有點兒懵,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了嗎?”
通訊院士應該要等到年底才評。
其餘的教授們面面相覷,也露出了爲難的表情。
龐加萊說:“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且,故事的內(nèi)容你們都讀過了,小王子、玫瑰、狐貍……裡面有種法國人獨有的浪漫。它的第一語言只能是法語。”
有人嘆氣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龐加萊“哼”了一聲,
“正是因爲複雜,我們才更要迎難而上。難道,法語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優(yōu)雅、最美好的語言嗎?”
這話瞬間便激勵了衆(zhòng)人。
羅蘭小聲道:“龐加萊先生說的沒錯!我們一定要證明,法語纔是最適合《小王子》的語言!”
衆(zhòng)人跟著附和:
“英語?!”
“算個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