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看著被火焰熏得有些發(fā)黑的城墻,那上面栩栩如生的太陽鳥旗幟依舊飄揚著,但在張潮看來,它那原本一片火紅的旗面已然變成了血紅,那神駿的雄鷹變成了來自地獄的鬼頭雕。
那是鮮血染紅的鋼鐵烈陽,而不是普照萬物的光輝。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焦臭味,之前緊跟在他身邊的女兵咳嗽著,看著那些焦黑的尸體,已經(jīng)無法辨別出容貌,只有骨骼和發(fā)黑的甲胄還散落在干癟的虛空蟲尸旁。
“嗚嗚——”年輕的女兵哭泣了起來,她是之前張潮從攻城巨獸手下救出來的兩名烈軍士兵中的一個。
蒹葭摟過了她,眼眶也濕潤了。
“謝謝你。”女兵拍了拍張潮的肩膀,她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中的迷茫。
“謝我做什么,我只是個自大狂,我曾說,要把你們都帶回去,就在前一刻,我還在想,死了十幾人,我食言了。”張潮苦笑道,背對著昏暗的陽光,陰影投射在他的臉上,看不清任何情緒。
“卻不曾想,僅是片刻的時間,便又有數(shù)十人慘死在我的面前。”
“那滾燙的油脂,沸騰的烈焰,我親眼看到一名烈軍的士兵,在火焰中睜大了眼,伸出手,渴求我的幫助。”
“痛苦得發(fā)狂,被火焰舔舐著每一寸皮膚,那是怎樣的痛苦?”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一定很疼很疼。”
“她是那么的年輕,正是青春年少時,還未嫁作人婦,未遇見憧憬的情郎,未懷抱嬰兒,享受天倫,未......未做很多很多事。”
“這世界很精彩,北方有極地,白雪皚皚,終年不化;南方有沙漠,綿延千里,黃金滿地;東方有大海,浪滔滔起,千帆競過;西方有森林,郁郁蔥蔥,萬物生息,而這,她卻再也看不到了。”
“但是戰(zhàn)爭,哪里有不死人的,我知道,我理解,并且能接受。”
張潮的聲音頓了頓,有些發(fā)澀,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只有噼啪的火苗還在零零散散地搖曳著。
“只是我當時是可以救她的。”
張潮的肩膀突然顫抖了起來,起初,他在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以為這不過是一片虛幻的投影,直至后來,他愛上了艾瑞莉婭,有了青葉,雷恩加爾,見證了許許多多他所珍視的人。
他的心態(tài)與那時相比,早已經(jīng)改變了,他知道了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每一條生命都是鮮活的,都是可以締造自己精彩的活生生的人。
他再也無法將他們視作一團虛幻。
“但是她只是一個人,所以我選擇了你們。”
“我清楚地記得她在見到我時,臉上的那種渴望與祈求,但是轉(zhuǎn)瞬間,我便將她的期望粉碎一空。”
“我不敢看她之后,究竟是怎樣絕望的表情。”
他回過頭,凝視著那些漸漸低下頭的烈軍士兵們,夕陽下,他的臉色被染成了一片橘黃。
“我不是責怪你們,而是在質(zhì)問我自己,在當時做出這個本能性的決定時,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而這又究竟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那城墻上,指揮官為了保存更多的人,悍然投下了滾燙的熱油與地獄一般的烈火將我們送入絕境是正確的?”
“意味著,我們就該死?!”
“意味著,當我們觸動了五百人的生命之時,我們就該引頸就戮,死在絕望與痛苦的烈焰中?!”
他的披風被火焰徹底燒焦了一截,拖曳在身后,顯得有些滑稽,但烈軍的士兵們卻沒有注意這一點,低聲的啜泣聲在人群中響起。
“薇姿姐也死了。”有女兵大聲哭喊道。
“還有芳菲姐,燭光,蓮辰......”有人喃喃自語,茫然地看著焦黑的尸體,還有那遠方,漸漸收攏,凝結(jié)成一座高臺的虛空蟲群。
“姐姐!”突然有人狼狽地奔跑到了一堆枯骨中,她爆起那焦糊的尸體痛哭了起來,那是她的親姐姐,為了她,甘愿放棄了生的機會,在最后關頭把她推到了張潮懷里。
而自己,就在她的眼前,被火焰吞噬,頃刻間化為一團燃燒的火炬。
她哭得很悲慟,嚎叫著,悲呼著,像是杜鵑啼血。
張潮的神情中透露出了一絲悲哀,他記得那個女人,就算最后被火焰吞噬之時,臉上仍然帶著一絲笑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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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想問!”
“想問城上的諸位!”
“想替無數(shù)年來,死在你們這些所謂的自己人手中的敢死隊問一句。”
張潮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猛然間向著蒼天大地,向著城頭千軍,向著蒼茫萬界吼出了自己的質(zhì)問。
“可以一人之歿換百人生哉?!”
霎時,云霧倒卷,狂風肆虐,而他的聲音就在這狂風中,化作吞噬一切的偉大力量,將他所有的情緒盡數(shù)宣泄在了天地間。
“可以一人之歿換百人生哉?!”他顫抖著,再度怒吼道,這一次不是質(zhì)問,而是悲慟地自責,既然在生死關頭,你自己也本能地選擇了救多人而不是一人。
那你又憑什么去怪別人?!
因為他自己,赫然也是如那冷血的指揮官一般,做出了同樣的選擇,他又有什么資格去質(zhì)問別人?
“大姐!”南音驚喜道。
銳雯蹭蹭蹭快步走到了城頭,看著那正站在巨獸尸體的邊上,渺小如螞蟻,但卻昂然若怒神的身影。
她捂住了嘴,眼眶瞬間濕潤了。
“他沒死......太好了!他沒死!”
鴉也是喜道:“我就知道,張潮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就被這破火燒死!”
之前,被張潮從敢死隊中替下來的妹子定定地望著下面那道身影,突然間便淚流滿面。
“他還活著,太好了。”
“真的很好。”
她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揚起了一縷笑意,就像冬天的暖陽,因為難得,所以更加動人。
彎弓之時,她站起來想要阻止所有人,但她根本攔不住那么多人,她太弱小了,而且,本就不喜與人交流的她,在烈軍中也沒有人跟她關系非常好。
所以在這種時刻,沒有任何人會站出來支持她。
因為,若不放那把火,那些虛空蟲群到了城墻,她們將會死去更多人。
以五十人之死,換五百人生,當然是值得的,因為她們——就在這五百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