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如璋在自己的職位還沒有落實下來前就去見了李向輝,跟李向輝推薦了市建筑公司總經理趙守政。在三人小聯盟里,趙守政是個還不成熟的干部。阮如璋自己肯定不會倒灶,何況也倒灶不了。覃長弓也不可能倒灶。覃長弓出自省長郭量才門下。郭量才是本省籍天界派大佬,跟周澎雖然同屬于本省籍派系,但周澎屬于本省籍居安派。山頭不一樣,周澎不可能拉覃長弓入伙,不然就犯大忌了。唯獨趙守政,在老領導武文周退下來后,至今沒有找到新的山頭。雖說他跟鄒南粵分道揚鑣了,但他在龍踞二十年,他的戰友、朋友、同僚、領導,目前都在周澎那邊,關鍵時刻鄒南粵跟他打個感情牌,再給個甜頭,他說不定又跟鄒南粵和解了。阮如璋跟李向輝推薦趙守政做市建設局副局長,即是幫趙守政,更是幫自己。趙守政一旦成功當上那個副局長,跟鄒南粵和解就不大可能了,因為那是趙守政的一個心結。而且提拔趙守政這件事也不能等,必須盡早落實。既然阮如璋能想到了這一點,鄒南粵那邊反應再慢也早晚會想到,阮如璋決不能讓他們捷足先登。
另外,阮如璋跟鄒南粵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阮如璋的看法是,李向輝跟周澎斗,十有八九是贏不了的。首先,自打解放到現在,外省籍派系在本省政壇就沒有形成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即使是外省籍代表人物的老丈人安立海,最紅的時候在省委的排名也僅僅是第八。而作為繼安立海之后外省籍勢力的老大哥,李向輝甚至都沒能在省委有一席之地,難成氣候。其次,阮如璋也壓根不看好李向輝—— 一個與自己的家人都處不好關系的人,怎么可能是一個成熟的領導!透過李向輝對自己的提拔這件事,阮如璋就清楚看到此人有多不成熟——身為二把手,他李向輝上任燒的第一把火竟然是明目張膽提拔一把手周澎當年的政治對手安立海的女婿,而且還是在周澎牢牢把控政局的背景下,這無疑是政治冒險。周澎多有城府啊,你李向輝不是宣戰嘛,我引而不發,先看看你李向輝這碗水到底有多深,看清楚了,我再來個后發制人。最后,跟老丈人安立海一樣,李向輝是個如假包換的路線派,可現實是路線派已是明日黃花。阮如璋雖說也是路線派出身,但阮如璋從來就不認同路線派那一套政治理念,他的家庭出身就不支持他認同那一套,他的骨子里就不認同,他的政治理念跟政敵周澎趨同,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改革派。阮如璋知道,對李向輝,只可暫時借力一下,決不可與之同路。趁周澎還沒有把李向輝打趴下前盡可能利用他給自己多爭取一些空間,這很有必要,至于接下來的路怎么走,還得靠自己。
可李向輝的考慮是,自己剛來到龍踞,坐冷板凳的同僚還沒有提上來,卻急著安排一個從政敵那邊過來的趙守政,這怎么跟同僚解釋?還有,你阮如璋這么迫不及待推薦自己的私人是什么意思?你現在不過是我手下的一個兵而已,野心別那么大。最關鍵的,我對你阮如璋其實也不是很了解,我只是聽安立海說你能力很強,但你能不能成為我的人,我還不敢確定。我之所以把你提上來,完全是因為你是我老領導的女婿,我要把旗桿立起來就必須把你提上來,僅此而已。
“趙守政暫時不考慮讓他上來。”李向輝表明態度,“需要再觀察。”
“既然不考慮讓他上來,是不是該考慮讓他離開?”阮如璋提議。
“是該考慮一下。”李向輝說。
李向輝暗想,這家伙學到了他老丈人用人的精髓——既然我不能用到你,那就把你放到政治對手也染指不到的地方去,一是留個后手;二是不能把你留在身邊被對手利用了;第三,要是你在別的地方開辟了新的根據地豈不更好?李向輝對這一手不可謂不熟悉,他當年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去的千鹿。
就這樣,趙守政干得好好的,毫無征兆被平調去了之前李向輝任職的千鹿,依舊是做建筑公司總經理。接到這個莫名其妙的調令,趙守政可謂一頭霧水。自己不過是一個副處級干部,跨部門調動都難,怎么會跨市調動?另外,在背后主導這次調動的是第一副市長李向輝,這就更耐人尋味了。這就好比一個司令撇開軍長旅長越級調動一個團長,他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這對我意味著好還是壞呢?趙守政一直琢磨不明白這里面的深意。距離到千鹿建筑公司上任兩個月,得知阮如璋回市局做了副局長,趙守政才恍然大悟,自己的這次調動肯定跟阮如璋有關,而自己現在也稀里糊涂上了李向輝那艘船。至于最后的結果是好是壞,趙守政就不敢去想了,因為想也沒用,也想不到。
不過趙守政很快便愛上了千鹿那個地方,因為那里有個絕世美女在等他出現。
15
再回到覃長弓這里。
上任電風扇廠廠長的最初三年,應該是覃長弓最艱難的三年。電風扇廠的空調組裝業務開展得很不順利,工人們能把一堆零散的零配件組裝起來,組裝起來的空調也確實能用。問題是,空調不像百八十塊錢的電風扇,插上電源能轉就行,大家對它的訴求不高。在萬元戶也不多的年代,空調不是生活必需品,而是彰顯身份的奢侈品。舍得花幾千塊錢買臺空調的消費者非富即貴,你絲毫怠慢不得。消費者安裝了你的空調,今天“咣當”一下不制冷了,明天“咣當”一下噪音巨大,后天“咣當”一下電路板燒了,即使不退貨,售后維修也夠你喝一壺的。首先由于你的空調普遍存在質量問題讓你疲于奔命。其次你的技術水平非常有限,去到現場也不一定能找出故障,找出故障也不一定能排除故障。最后你發現,售后服務的支出正好抵消你賣一臺空調的利潤。面對自家產品普遍存在的質量問題,青島的張瑞敏選擇了用錘子解決。龍踞的覃長弓倒也想一錘成名,問題是他不具備這樣的實力,一錘子下去,搞不好整個廠子就錘沒了。覃長弓只能采取保守打法,走一步看一步,走一步想一步。
合作伙伴孫維季倒是賺了個盆滿缽滿。孫維季不是電器廠職工,她是自負盈虧的經銷商,賺多賺少廠里管不著。覃長弓一時半刻又離不開她,因為只有她能聯系到大宗業務,比如軍隊、政府機構、企事業單位、國營酒店,等等。最初孫維季還掌握著零配件進口的渠道,不但從中賺了一道,而且對空調生產的成本一清二楚。覃長弓的電風扇廠只是個代工角色而已,說白了就是在替孫維季打工。過了一年,覃長弓在周澎的幫助下跟香港的供貨商簽訂了合同,把零配件采購的權利從孫維季手里收了回來。可這依舊沒能從根本上改變企業的境況。覃長弓也明白,這個時候即使把孫維季的銷售代理權也收回來,企業的發展也不會變得更順利,而只會更艱難。孫維季確實發了,但把企業發展不順的責任歸咎于錢都讓孫維季賺走了,這就太幼稚了。孫維季發了,那是她做好了她該做的。企業發展不順,那是企業沒做好企業該做的,比如產品質量。然而,提升產品質量又談何容易!它不是覃長弓一個行政性號令就能實現的,也不是一群工人加班加點埋頭苦干就能辦到。它是科技,需要人才,需要技術,需要大筆的研發投入。首當其沖的是資金,上次從銀行貸下來的兩百萬早用光了,企業至今沒有多大起色,再找銀行也白找。
于是覃長弓又打起了積壓在倉庫里的那上萬臺電風扇的主意。
幾年前第一次試水被上面緊急叫停后,那上萬臺電風扇放在倉庫里就再也沒有人問津。幾年過去了,政策寬松多了,上頭應該不會插手了,現在賣出去不但可以回籠資金,還能把倉庫騰出來。但覃長弓這次不考慮把事情再交給手下的人了,那群唯利是圖的混賬東西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先不說把他們放出去又會像上次一樣禍害自己,讓他們在外面浪習慣了往后管理起來也難了。
覃長弓這次想到了對外招商。
為做到公平起見,廠里的職工也可以參加招商,前提是先打辭職報告。幾年下來,覃長弓在廠里樹立起了絕對的威信,基本上沒有人敢明目張膽違抗他了。倒不是說覃長弓干出了多大成績,廠里的底子有多薄大家心里清楚得很,誰也沒指望它能短時間里滄海變桑田。至少工廠在覃長弓接手后境況看起來在好轉,職工的工資能按時發下來了,而且覃長弓也獎罰分明,大家不聽他的聽誰的呢?既然他說招商,那就招罷。
所謂的招商,就是在報紙上發布一則小小的公告,告訴大家廠里的電風扇對外招商了,招商日期是哪天,單筆最低采購數目是多少,出廠價格是多少。八十年代中期,這算是一個新事物。就是這么一則簡單的招商公告,火爆程度遠超覃長弓的預期。招商會臨近那幾天,工廠外面幾乎每天都有一大堆人候著,而且人數越來越多,生怕招商時間提前了自己錯過了。看到人越聚越多,副廠長伍德利考慮到場面可能失控,跟覃長弓提議事先給大家編號。覃長弓認為這個提議很好,采納了,讓伍德利具體執行。伍德利拿黃皮紙箱剪了一百個巴掌大小的紙板,從1到100編上號,每人一個分發下去,叫外面的人在紙板上寫上自己的姓名、單位、電話、購買數量。大家填寫完整后,伍德利把紙板收上來,一一看過后,馬上發現了問題。
伍德利說壞了壞了壞了,老覃,參加招商的百分之九十是個體戶。
覃長弓接過紙板一一看過,發現絕大部分紙板上沒有填寫單位和電話,只寫姓名和購買數量。覃長弓頭皮一下子也麻了,心說我又要犯錯了,這可如何是好。出現這樣的情況完全不在覃長弓的預計,覃長弓原來想的是參加招商的是正規商家,可來的卻都是投機倒把的個體戶。把電風扇批發給他們,當年的故事重演,自己又得吃瓜落。
伍德利說怎么處理,要不取消招商會。
覃長弓說絕對不能,影響非常惡劣。
伍德利說那怎么辦,到時候上頭肯定又要叫你過去。
覃長弓腦子里合計了一下,說你現在就統計一下,已經認購出去多少。
伍德利當場統計了一下,說還不到一萬臺,八千七百多臺。
覃長弓說倉庫里有多少貨。
伍德利說一萬四千三百六十五臺。
覃長弓說招商會是哪天。
伍德利說明天就到了啊。
覃長弓說趕緊,你現在就去通知大家,每人至少再認購五十臺,而且必須先把貨款交給財務,今天晚上十點前就得把貨款交上來,不交的人不讓參加明天的招商會。
伍德利說老覃,這么做違規。
覃長弓說管不了這么多,你照我交代的去辦,上面追查下來我承擔責任。
覃長弓的考慮是,廠里所有的電風扇這一次如果清空了,那自己的目的也就達到了,至于會不會挨批評,也就這一次了,不管了。至于外面那群投機倒把的家伙會不會擾亂市場,覃長弓也不管了,反正自己以后再也不生產電風扇了。
有了這兩手準備,工作開展得異常順利,由于籌備工作做得到位,招商會那天,除了剛開始發生了一場小小的騷動,秩序還算井然。騷動是一個來晚了沒拿到號的溫州小鐵匠引發的。溫州距離龍踞上千公里,小鐵匠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在招商會當天如期趕到了龍踞。結果還是來晚了,聽說只有前一天拿了號交了款的人才有資格參加招商,多番打聽又聽說廠里的電風扇已經被人家訂購一空,悲從心起,蹲在地上哭得稀里嘩啦。不過沒用,來晚了就是來晚了,大家盡管同情,但也沒打算分給他幾臺。小鐵匠白跑一趟,最后悲傷地離開了龍踞,拿著采購電風扇的本錢回去創辦了一家開關廠,二十年后做成了中國五百強。
言歸正傳。招商會持續到下午五點多,上萬臺電風扇一掃而光,而且事后也沒有聽說市場被擾亂了。直到過去很多年覃長弓才得知,上萬臺電風扇并沒有流入龍踞本地市場,而是被大家發往了全國各地,并且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也沒有在市場上流通,而是被全國各地的民營和鄉鎮電風扇廠買回去做了仿造樣品。
資金回籠后,覃長弓的計劃是招攬專業技術人才。覃長弓的思路是,只要招攬到了技術人才,從根本上提升了空調品質,所有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對此孫維季持反對意見,反對并不是不愿意提升空調品質,而是比覃長弓更實際。前面說了,空調是個高科技產品,提升品質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實現的事。電器廠此時賬面上只有區區一百萬資金,這幾個錢砸進去能起到多大作用?另外,你說招攬人才,人才就來啦?空調最難攻克的兩項技術,一是芯片,二是制冷。首先國內懂這兩項技術的人才就稀缺,其次你招攬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你根本不具備試錯的實力。最后,還是那句話,空調是個高科技產品,就算品質上去了,還是免不了這里那里出個什么小故障小毛病,你依舊離不開售后服務。
“與之不切實際去招攬什么人才,提升什么品質,不如提升服務,多培養幾個技術骨干,先把服務這一塊做好。”孫維季說。
孫維季的設想是,空調賣到哪里,就在哪里設立固定的服務站,這樣空調一旦出了問題就能以最快的速度上門服務。而且這是完全可行的,因為目前空調的消費群體還比較集中,無非就是大城市的政府部門、企事業單位、酒店和部隊以及大型國企,都是大宗采購。一個城市設立一個服務站,安排幾個技術員常駐,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至于提升空調質量,那是企業賺到錢后該做的事,而非眼下。
“一百塊錢的事,你想一塊錢辦了,天底下哪有那么美的事等著你!”孫維季給覃長弓潑冷水。
聽完孫維季說的,覃長弓左思右想,最后還是采納了孫維季的意見。覃長弓非常清楚,孫維季考慮的是眼前,而自己考慮的是未來,執行孫維季的路線很可能是飲鴆止渴。但正所謂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既然做不起新褂子,就只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孫維季離異多年沒有再婚。男人肯定是有,不然沒法解釋單身后家里怎么又多了個孩子。男人是誰,沒有人清楚,也沒有人見過,反正就是個謎。孫維季的神秘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即可以自由往返香港日本,也可以把空調推銷給各大軍區和各級政府機關。但你不能用“女強人”這個詞形容她,女強人能讓你看出她的強大,而孫維季的強大你看不出來。孫維季常住省會居安,單親母親,帶著兩個兒子,沒有正式工作,沒有經營實業,只有一家左手倒右手的皮包貿易公司,但生活條件比絕大多數人優越。孫維季在居安非常低調,沒有多少走動的朋友,極少參加應酬,每天的生活無非是接送兒子上學放學,督促兒子學習。可只要出了居安,她就成了一條龍,去到外地轉一圈,就能拿回一大堆訂單。她不只賣空調,也賣別的。大到冰箱彩電洗衣機,小到進口煙酒尼龍襪,五花八門,包羅萬象,而且往往是別人跑斷腿也拿不下來的大額訂單,動輒數萬數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