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這里有必要講一下合作伙伴楊凡。比簡光亞大兩歲的楊凡是虔州幫里為數(shù)不多的文化人,高中畢業(yè)。楊凡出身工人家庭,原來在老家“章貢酒廠”做釀酒學(xué)徒,由于上班時間偷酒喝,喝高了,差點釀出重大安全事故,被酒廠開除后才來到龍踞發(fā)展。八八年來到龍踞的時候,“熊老師”的商業(yè)版圖已經(jīng)成型,因此一開始在虔州幫里的地位并不靠前,“熊老師”的河沙生意運輸生意小巴生意以及人力三輪車生意自然輪不到他。可正所謂是金子總會發(fā)光,楊凡另辟蹊徑,由“熊老師”投資,他全權(quán)運作,從老家拉來了一支施工隊伍,掛靠在林曉陽弟弟林曉明的地產(chǎn)公司名下。林曉明的地產(chǎn)公司不大,也是從別的建筑公司手里承接項目。龍踞什么都缺,唯獨不缺工程項目,所以楊凡也一年四季有活干。只是很難發(fā)大財,因為項目到他手里基本上已經(jīng)轉(zhuǎn)包了四五手。簡光亞最初決定和楊凡合作,就是看中了他手里有支幾十人的施工隊,另外他還會看建筑圖紙,懂得核算成本。
“格物工程”作為一家工程建筑公司,沒有一個看得懂工程圖紙的負(fù)責(zé)人是不行的,不會核算項目成本更是寸步難行,不然,一是投標(biāo)的時候沒法報價,二是攬下項目不知道怎么開始。簡光亞和何必以及寧長遠(yuǎn)對這行一竅不通,陳嶺南也只懂皮毛,所以才把楊凡拉進來。干了一段時間后,大家發(fā)現(xiàn),看圖紙和核算成本其實并不困難,只要旁邊有個人點破一下,知道幾個專業(yè)術(shù)語,就能看懂圖紙了。能算出工程方數(shù),清楚各種建筑材料的市場價格和人工費用以及工期,就可以算出成本了。這個時候,楊凡的價值瞬間就不存在了,更不值公司百分之十五的股份。而更讓另外幾個股東惱火的是,這家伙業(yè)務(wù)水平不怎么樣也就罷了,偏偏迷之自信,戴一副近視眼鏡,耳朵上一年四季別支2B鉛筆,圖紙到了他手里就一通亂改,等到項目做完了,驗收經(jīng)常通不過,搞得大家非常狼狽。然而楊凡命好,正當(dāng)簡光亞考慮把他踢出局的時候,妹妹簡翠萍卻看上了他。簡翠萍按道理說是應(yīng)該選擇另一個股東寧長遠(yuǎn)的,因為寧長遠(yuǎn)對她很有好感,而且干媽安慧真也很喜歡她。簡翠萍好逸惡勞,而且模樣一般,但性格極好——有脾氣,但不偏激;主意多,但心不壞;尊老愛幼,深受長輩喜歡。可簡翠萍偏偏沒看上世家子弟寧長遠(yuǎn),卻選擇了草根楊凡,因為楊凡是虔州幫里最靚的仔。簡翠萍威脅哥哥說你要敢把楊凡踢出局,我就跟他搬到你家里去。簡光亞心想你們還是離我遠(yuǎn)點罷,所以就沒踢。
回頭再來說何苦跟何文。跟涂林打了幾架,兩人并沒有打出名堂,其影響甚至遠(yuǎn)遠(yuǎn)不如當(dāng)年跟本地大哥“曼姐”打的那一架。那一次大家至少還猜測他們會崛起,這一次連這個猜測都沒有。不但簡光亞看出來了,“眼鏡”和“耗哥”也看明白了,這兩個家伙根本不是做大哥的材料。兩人能打,不會服輸,那又怎樣,頂?shù)教煲膊贿^是兩個打手。做大哥更重要的是具備領(lǐng)導(dǎo)才能,要有能力開疆拓土,而不是能打。
在龍踞目前的幾個江湖大哥里,真正能打的一個也沒有。吳瑞舫為什么叫“眼鏡”?就因為他高度近視,只要一拳頭擂碎他臉上那副眼鏡,他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楊凡也不能打,他一只手在“章貢酒廠”受過傷,留下了永久性殘疾。涂林也不能打,他全靠一張嘴打天下。最不能打的是“耗哥”李趕美。“耗哥”曾經(jīng)是個文學(xué)青年,多愁善感是常態(tài)。他之所以能做大哥,完全是因為有個好姐姐。“耗哥”的孿生姐姐李超英認(rèn)識“和勝和”的大哥鐘比利。李超英最早是龍踞警備區(qū)文藝宣傳隊報幕員兼《龍踞警備區(qū)報》記者。龍踞警備區(qū)最大的任務(wù)就是負(fù)責(zé)龍踞的邊防安全工作,而打擊偷渡和走私是其業(yè)務(wù)范圍之一。李超英作為警備區(qū)記者,得以有機會接觸大量走私分子,而香港佬鐘比利就是其中之一。鐘比利七十年代跟著同為幫派分子的姐夫“鬼佬坤”走私電視機,數(shù)次被大陸武警抓獲,漸漸意識到走私生意沒有可持續(xù)性,因此跟姐夫“鬼佬坤”分道揚鑣。金盆洗手后的鐘比利看好大陸的“改革開放”,決定來大陸開歌舞廳,可苦于自己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需要在當(dāng)?shù)卣覀€合伙人。一開始鐘比利接觸的是“曼姐”的老公林奕輝,可林奕輝擺臭架子,沒搭理他。林奕輝是歸國華僑,祖輩在印尼是巨富,即使回到國內(nèi),生活依舊優(yōu)渥,根本用不著仰人鼻息。另外,林奕輝的祖父林賢伯早年做過南洋“洪門”龍頭,后來追隨了國父孫文,為中國的新舊革命事業(yè)出錢出力,對“辛亥革命”、“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都曾做出過有史可查的卓越貢獻。鐘比利身為“洪門”弟子,若論資排輩,見到林奕輝應(yīng)該叫聲“叔”。鐘比利以為林奕輝只是個普通的流氓大哥,事先沒調(diào)查清楚林奕輝的背景,忘了盤道,上來就跟林奕輝稱兄道弟,結(jié)果犯了門中大忌,因此兩人的接觸也就到此為止。林奕輝不給鐘比利面子,可鐘比利在大陸的生意還得開展,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李超英把不久前因為在老家犯事跑來龍踞投奔自己的孿生弟弟李趕美推薦給了鐘比利。李超英當(dāng)時是龍踞警備區(qū)司令員武文周的長子武衛(wèi)剛的未婚妻,因為有這層背景,李超英把弟弟推薦給鐘比利,鐘比利自然是求之不得。而“耗哥”在鐘比利的扶持下,也迅速坐上了四川幫的頭把交椅。總之,龍踞目前的幾個江湖大哥里,真正靠拳頭起家的只有虔州幫的“熊老師”,可偏偏“熊老師”已經(jīng)不在江湖。
也就是說,做大哥靠的不是拳頭,而是有沒有后臺,能不能帶隊伍。何苦能打,可沒辦法帶著兄弟們打下一片地盤,誰愿意做他的兄弟呢。然而何苦何文這兩個棒槌自始至終不明白這個道理,橫沖直撞,其結(jié)果是不但“眼鏡”和“耗哥”不拿兩人當(dāng)盤菜,就連湖南老鄉(xiāng)對他們也頗有微詞。也確實,要說你什么都不是,你又名聲在外,當(dāng)年連本地大哥“曼姐”都被你打趴下了。可你混了這么多年卻連半寸地盤都沒打下來,這是不是也太失敗了。我們跟你混罷,你不能帶我們吃香喝辣;我們想自立山頭罷,你又高高在上杵在那里擋了我們出頭的路,你說你討不討厭?老鄉(xiāng)們不滿意何苦跟何文,對簡光亞和何必也頗有微詞,邏輯非常簡單——兩個不能做大哥的人想做大哥,兩個能做大哥的卻躲在幕后只顧自己悶聲發(fā)財,是不是太不厚道了。我們想把這兩個不能做大哥的家伙踢開自立門戶,可從種種跡象看,幕后那兩個家伙又態(tài)度曖昧,比如在小巴經(jīng)營問題上,還有跟江西佬“摩登”的糾紛,最后都是他們出來兜底。這就很明顯,幕后那兩個家伙并不允許其他湖南人取代前面這兩個棒槌。
其結(jié)果是,很多年里湖南人在龍踞都是一盤散沙。原本大家以為橫空出世的永州幫可以整合大家,結(jié)果永州幫也是曇花一現(xiàn)。因為那幫永州佬起家的地方并不在龍踞,而是徹徹底底的外來者,對龍踞的水土嚴(yán)重不服。永州幫大哥張茅張美兄弟是富二代,家族在當(dāng)?shù)亻_礦發(fā)了大財,兄弟二人在老家犯下數(shù)起命案登上了公安部的A級通緝令才轉(zhuǎn)戰(zhàn)龍踞。正所謂無知者無畏,他們來到龍踞第一天就開始橫沖直撞,專挑有實力的幫派挑釁。之前在龍踞的幫派勢力雖說也打來打去,但大家遵循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那就是以不打死人為底線,因為大家都清楚,一旦打死人,下一秒就會被政府點了,勢力再強也無濟于事。可張家兄弟身上本來就帶著命案,沒有這個后顧之憂,何況他們也不知道龍踞有個這么文明的規(guī)矩。他們野蠻得嚇人,人人身上攜帶著土刀。那種土刀跟西瓜刀完全不是一個概念,跟捅人的彈簧刀也不是一個性質(zhì)。西瓜刀砍到身上最多皮開肉綻,彈簧刀扎在身上也基本上死不了人(通常不會往致命的地方扎)。可土刀有好幾斤重,一刀下來直接斷手?jǐn)嗄_。張家兄弟身上還有兩把自制散彈槍,砍不過就掏槍往人家肚子上點,典型的亡命之徒玩法。他們即跟“耗哥”打,也跟“眼鏡”打,楊凡也被他們打得叫苦不迭,只要是在龍踞有影響的幫派,被他們排著號凌辱了一遍。過去十幾年,龍踞沒有一個人死于幫派械斗。他們登陸龍踞僅三個月,殺了兩個人,大家都傻眼了。可大家又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他們打完就走,即不爭地盤,也不搶生意,好像純粹就是為了打架而打架。大家想,打又打不過,躲又躲不開,只能是叫郭密點了他們。可問題是,他們居無定所,一會兒在龍踞,一會兒回了永州,一會兒又來龍踞了,一會兒又跑其他地方去了,行蹤飄忽不定,郭密拿他們也沒轍。
然而這幫人終究是外來者,對龍踞的情況根本不了解,以為跟幾伙流氓打幾架就揚名立萬了,就沒人奈何得了他們,忘乎所以,結(jié)果犯下了他們這輩子最后一次錯誤。一天晚上他們在“耗哥”的歌舞廳吃霸王餐,正好撞上郭密在那給趙燦爛辦慶功宴。
趙燦爛兩個月前在回家路上遇到一起搶劫案。那天晚上在伏龍灘與小石龍交界的一處人跡罕至的路段,一個劫匪把一個女人摁在地上試圖搶奪女人脖子上的金項鏈。騎著摩托車打一旁經(jīng)過的趙燦爛見義勇為,開著車直接撞了上去,把劫匪撞飛好幾米遠(yuǎn),束手就擒(據(jù)說撞斷了胯骨)。可趙燦爛自己也傷得不輕,由于晚上視線不好,撞人的時候用力過猛,自己也連人帶車沖進了路邊的排水溝。排水溝邊上立著一個國防電纜標(biāo)識柱,趙燦爛躲閃不及,腦袋不偏不倚磕在標(biāo)識柱上,額頭位置從發(fā)際線到左眼眼角拉開一道好幾公分的口子,血流滿面,按著傷口跑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不省人事。據(jù)醫(yī)生說,傷口往左一公分致命,往右一公分失明。趙燦爛好人有好報,傷口不左不右,縫了十四針,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出院后又在家里休養(yǎng)了一個多月,除了額頭留下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傷疤,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在這期間,趙守政給趙燦爛爭取到了省一級的“見義勇為好市民”榮譽,市電視臺也在《晚間新聞》里花了整整八分鐘時間特別報道了趙燦爛的光榮事跡。
多年來郭密對趙燦爛也有那么點曖昧意思,奈何他沒有趙守政的能量,但也想表示一下,因此在趙燦爛康復(fù)后,拉著一群朋友給趙燦爛辦了個慶功宴。出席的人有簡光亞、陳嶺南、羅明輝、吳瑞舫、楊凡、黃泥、林曉華兩兄弟、林子燁、寧長遠(yuǎn)以及簡光亞新交的女朋友烏倫珠日格,還有專程給趙燦爛獻唱《友誼之光》的何必(《友誼之光》是趙燦爛最喜歡的歌曲之一)。張家兄弟該死,看見自己的手下敗將都在,以為其他人也是混社會的,非要湊過來跟大家“聯(lián)誼”。聯(lián)誼就聯(lián)誼罷,還非要拽著趙燦爛和烏倫珠日格上臺唱歌。唱歌就唱歌罷,還摟摟抱抱。郭密做東,張家兄弟攪局,他面子上自然掛不住,中途站起來跟大家說出去買包煙,出去半個小時,又返回了歌舞廳。
郭密問吳瑞舫,說是不是他們。
吳瑞舫說是。
郭密從腰間拔出手槍照著張美后腦勺當(dāng)即就是一槍。張美的腦漿子噴了一茶幾,當(dāng)場斃命。在臺上唱歌的張茅聽到槍響,馬上掏槍還擊,對著郭密開了一槍。奈何槍法不專業(yè),槍的準(zhǔn)星也不好,兩人相距不過七八米,還打偏了。郭密沒給張茅第二次開槍機會,一槍擊中對方腹部。張茅應(yīng)聲倒地,郭密沖上去踩住張茅的脖子,一不做二不休,對著張茅的臉又開了一槍,子彈從眉心射入,直貫大腦,在后腦炸出一個乒乓球大的窟窿。開完三槍,郭密又舉槍沖天花板開了一槍,說公安執(zhí)法,永州人全給我趴地上,其他人別動,你們都是證人——誰有電視臺的電話,誰能告訴我電視臺的熱線電話。
然后郭密就榮獲了一個公安部頒發(fā)的個人一等功,并且上了龍踞電視臺和省電視臺以及中央電視臺,風(fēng)光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