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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謂是金子總會發光。四年來,阮如璋在伏龍灘派出所所長任上做的一系列改革雖然一直沒有得到以鄒南粵為首的市公安局肯定,但阮如璋一系列開創性的工作經驗卻被鄒南粵全盤照抄了過去,稍加包裝改進,然后在全市范圍里推行。比如在外資企業成立聯絡處,把對外來務工人員的管控由之前的公安機關單一負責轉變成公安機關與企業共同負責,大大提高了政府機關的工作效率。而之后龍踞市政府因為發現了聯絡處的好處,經過優化調整,在聯絡處的基礎上發展出了企業黨支部,對外資企業有了更為有效的管理。又比如放寬對各類外來人口的審查和管理,使得外來務工人員有了一個相對寬松自由的工作生活環境,直接地刺激了當地經濟發展。再比如組織以村和街道為單位的義務聯防隊,發動人民戰爭,鼓勵群眾積極參與打擊違法犯罪活動,彌補了公安人員人手不足的問題。而義務聯防隊,便是后來城管的前身。也就是說,阮如璋在伏龍灘派出所期間的多項開創性創舉,經過更高層面的優化改進,最后變成了全國通用的政策,并沿用至今。可開創者阮如璋卻沒有從中獲得相應嘉獎,獲益的是局長鄒南粵。因為這一系列創新之舉,鄒南粵那幾年拿獎可以說拿到手軟,連公安部都注意到了他,甚至官場當時就有預言,說鄒南粵未來鐵定能做到省委書記,比他老丈人有出息。
客觀地說,阮如璋一系列的工作,由于它的開創性和試驗性,也確實存在泥沙俱下的一面,也導致了一些社會問題,比如讓伏龍灘的治安變差,市場混亂無序,違法犯罪事件頻發,等等。但不能由于出現了這些問題便否定這些工作的建設性,因為它的建設意義遠遠大于破壞意義,比如降低了政府工作成本,提高了政府工作效率,促進了人才流動,激活了市場經濟,等等。事實上這一切從數據統計上就有充分體現,短短數年,伏龍灘的外來務工人員每年以百分之四十的速度遞增,外來務工人員受教育程度明顯高于同時期龍踞其他區域。而外來人口的大量涌入,也為伏龍灘的企業提供了優質充沛的人才和勞動力。反過來,由于充沛的人才和勞動力儲備以及政府的高效管理,進入龍踞的外資企業也愿意首選落戶伏龍灘。而大量的外資企業進駐伏龍灘,又迅速地促成了產業鏈的完整。而產業鏈的完善,又大大降低了企業的生產成本。而生產成本的降低,又進一步吸引了更多的外資企業落戶伏龍灘……這就是所謂的蝴蝶效應。阮如璋只是扇了一下翅膀,到八六年他離開的時候,伏龍灘由四年前的偏安一隅一躍成為龍踞乃至全國經濟最活躍的城鎮。遺憾的是,此時的阮如璋級別還太低了,中央一級看不到他,省一級看不到他。市一級看到他了,又有意把他屏蔽。他做的大量工作,最后全都被鄒南粵包裝成了自己的政績。鄒南粵也因此為自己日后的飛黃騰達打下了堅實基礎。
值得欣慰的是,龍踞公安系統里也有明白人,并非所有人都唯鄒南粵是從。就像當年不服阮如璋,不服鄒南粵的也大有人在。在這些人的眼里,當初阮如璋是靠老丈人上位的,你鄒南粵不也是靠老丈人上位的么,你們其實是一路貨。現在人家阮如璋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的水平,你鄒南粵呢?你鄒南粵的威信不是憑你做出了多少成績,純粹是因為你老丈人讓你坐在那個位置上。你鄒南粵剽竊了阮如璋的政績,卻沒有給人家應有的嘉獎,總有人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你鄒南粵的權威也永遠樹立不起來。何況,前任市長安立海的班底當年只是失勢而已,并沒有被你鄒南粵老丈人趕盡殺絕。他們可還在各個角落里坐冷板凳呢,都在積累實力等待機會翻盤。這些人會看到阮如璋的成績和能力,為了下一次的斗爭,他們不會讓阮如璋埋沒在那個小小的派出所里。
龍踞開始新一輪派系傾軋的標志性事件是八五年李向輝的到來。李向輝是省宣傳系統出身的干部,作為前任市委書記安立海一手提拔起來的左膀右臂,七八年沒有隨安立海來龍踞,而是被安立海安排去了隔壁的千鹿鍛煉。安立海此舉可謂睿智,正因為當年沒把李向輝帶來龍踞,李向輝才僥幸躲開了八二年龍踞政壇的那場洗牌。李向輝這樣的身份,現在調來龍踞做二把手,如果不替老領導雪恥,不替坐了四年冷板凳的兄弟們出頭,他李向輝就是叛徒,就會被人所不齒。反過來,如果替兄弟們雪恥,他就要跟本省籍當權派開戰,因為此時的龍踞黨政一把手依舊是周澎。總之,第一副市長李向輝無論如何都要選隊站。李向輝不傻,絕對不可能選擇站到周澎那邊去,何況周澎也不會要他。李向輝唯一的選擇就是整合老領導安立海當年的隊伍,準備跟周澎開戰。而阮如璋作為老領導的女婿,李向輝在重振隊伍的時候沒道理把他落下。
李向輝新官上任第一次下基層視察工作選擇了伏龍灘。那是一次聲勢浩大的下訪,隨行的有市政府辦公室、組織部、宣傳部、政法委、人事局、稅務局、城建局、勞動局等一把手,當然,公安局一把手鄒南粵也在列,還有省電視臺。一天行程下來,一行人參觀了港資工廠和龍踞建筑公司以及龍踞電器廠(前電風扇廠),召開了座談,聽取了報告,發表了講話。下午臨離開的時候,一行人隨第一副市長慰問了奮斗在第一線的伏龍灘派出所的同志們,認真聽取了所長阮如璋的工作匯報。李向輝對派出所這些年取得的成果大加贊賞,鼓勵同志們認真工作,無私奉獻。最后,李向輝指示各部門單位組織領導干部認真學習伏龍灘派出所的先進改革經驗,省電視臺也要對派出所取得的豐碩成果做重點報道,要樹立典型,要宣傳先進。李向輝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沒有把宣傳阮如璋的工作交給市電視臺,因為市電視臺聽命于周澎。但省電視臺愿意配合他,因為他曾經是省委宣傳部的重要領導。
李向輝的信號已經非常明確,公安局長鄒南粵因此陷入了兩難。對李向輝新官上任燒的第一把火,鄒南粵不能佯裝看不懂。跟進罷,讓阮如璋東山再起了;不跟進罷,等于跟李向輝正面對抗。對抗也無所謂,本來就不在一個陣營。問題不在于對抗,問題在于老丈人周澎斗不斗得過李向輝。
肯定是斗不過的。首先,兩人的年紀擺在那,老丈人六十好幾,李向輝才五十出頭。其次,李向輝是前省委書記高宏耕的女婿、現任省長郭量才的內侄女婿。盡管李向輝跟現任省長助理(也是小舅子)高聯升關系不睦,但他們畢竟是一家人。這種背景下,周澎跟李向輝斗,短時間里或許能占上風,但把時間拉長,贏家終歸是李向輝。除非老丈人周澎能在任上把李向輝干趴下,不然鄒南粵跟李向輝對抗注定要倒大霉。這個時候,鄒南粵該怎么辦?鄒南粵想,我得趕緊走啊,趁老丈人還大權在握,我得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不然自己就是下一個阮如璋。而現在離開龍踞,說不定幾年后就是下一個李向輝。
鄒南粵把自己想離開龍踞調到外地去的想法跟老丈人談了一下,當然,他沒有把實情說出來。女婿一翹屁股,周澎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搞了一輩子政治,周澎怎能看不出女婿心里這點小九九。周澎自然不希望看到女婿將來倒霉,但也絕不能讓女婿棄船逃跑。女婿一旦棄船,自己這個隊伍的人心也就散了。再說了,你鄒南粵不是他李向輝。李向輝不是安立海的女婿,可你鄒南粵是我女婿啊。我為了保你現在把你調出去,不但我的威信沒了,將來你鄒南粵回來也收拾不起人心啊,因為你是在緊要關頭臨陣脫逃的,誰也不會再服你啊。在周澎看來,自己這個寶貝女婿哪哪都好,長的一表人才,家庭出身高貴、政治素質過硬,就是缺乏點自主意識,背后要沒個人撐著不敢往前邁。過去以為他是還沒成熟起來,現在看來成熟起來也就這個樣子,屬于那種屁股上踹一腳才會往前奔的慫人。比如這一次,鄒南粵政治上的幼稚和面對險惡的政治斗爭所表現出來的怯懦著實令周澎痛心——仗還沒打起來就想著腳底抹油開溜,這要在戰爭年月,我他娘非斃了他不可!
“愚蠢!”周澎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辦法千百種,你偏偏選了最不可取的一個,愚蠢至極!”
“那么,我就算不走,李副市長那里我又該怎么應對?”鄒南粵知道,走肯定是走不了了,所以只能把眼下的包袱甩給岳父。
“工作還是要做嘛,不能抵觸領導的工作嘛。”周澎說,接著話鋒一轉:“他阮如璋這幾年工作下來就一點錯誤沒犯?”
鄒南粵想,老丈人都發話了,看來這回我是真的跑不了了,不跟李向輝對著干都不行了。
鄒南粵的反擊可謂雷霆。李向輝高度贊揚阮如璋沒出倆月,省電視臺對阮如璋的宣傳余熱還未消散,鄒南粵就對阮如璋展開了調查。阮如璋這幾年有沒有問題?肯定是有的,伏龍灘派出所那幢規格嚴重超標的兩層小樓當初是怎么來的?這就是問題。法律法規確實沒規定不準募捐,但也沒規定準許啊!政府單位找外資企業募捐建樓,這他娘是什么性質?這是丟國格!另外,你阮如璋個人在其中有沒有手腳不干凈?
鄒南粵一聲令下:查,查他娘個底朝天。先從捐款的香港老板身上下手,請到局里喝茶談話,是不是自愿?有沒有強制?是否遭到威脅?香港老板們不懂大陸的政治,但對大陸官場的殘酷性卻早有耳聞,所以也不傻,別說是自愿,沒有被強制,沒有遭恐嚇,就算非自愿,被強制了,被恐嚇了,那也不能承認,絕對不能。何況阮如璋也不傻,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所以當初募捐的時候并沒有強制攤派,也沒有行政施壓,更沒有留下任何文字備忘,只是在工作之余跟有私交的老板朋友們暗示了一下而已,財務上也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老板朋友們發現竟然有一個不用行賄便能跟政府領導建立私人交情、同時還能獲得一個好名聲的大好機會,怎么可能不踴躍表現呢?
沒從香港老板身上找出問題,接下來就叫鎮長林炳輝來局里問話。伏龍灘派出所新大樓的土地是不是你批的?你為什么要批?你有沒有權力批?是你批的,你不能批,你也沒權利批,可你卻批了,這里面有什么情況?林炳輝的回答是,是我批的,之前工商所新大樓的土地是我批的,建筑公司新大樓的土地也是我批的,電風扇廠擴建的土地也是我批的,你們一直也沒說過我沒權力批,所以我一直以為我有這個權力,所以誰找我要土地我都批,怎么這回突然說我沒這個權力?那我究竟有沒有這個權力呢?至于這里面有什么情況,你們說能有什么情況?你們發現什么情況啦。還有,我就算是違規了,那也沒犯法罷,還輪不到你們公安局來過問罷,不然要土地局干什么,不然要市委干什么。我堂堂一個鎮的黨政一把手,在伏龍灘跺一腳整個龍踞都得顫三顫,因為這么個破事被你們叫過來問話,民間會怎么議論我?同僚會怎么傳我閑話?會對我造成什么不良政治影響?林炳輝氣急敗壞,直接在鄒南粵面前拍了桌子。
林炳輝身上也沒發現大問題,那接下來就是給阮如璋手下那三個嘍啰過堂了。他們是系統內部的人,用不著跟他們客氣,審,不交代?打,不交代?再打,還是不交代。兩個禮拜,三個人出來的時候分別瘦了十來斤。
最后只能找阮如璋本人問話了。你建樓為什么不找局里要錢?你為什么找港商募捐?你考慮過政治影響沒有?阮如璋的回答是,我給局里打過申請,局里批了沒有。我連個辦公場所都沒有,你們看到了沒有。我沒有找港商募捐,是港商主動提出捐款,因為派出所這幾年幫他們解決了許多困難。什么政治影響?建設四化還分誰可以誰不可以?
“你什么時候遞交過申請?”鄒南粵問阮如璋。
“八二年我就遞交過了。”阮如璋說。
“派出所那棟樓是哪一年建起來的?”
“八四年。”
“你八四年怎么不遞申請?”鄒南粵問。
“局里八二年怎么沒批?”阮如璋反問。
“八二年局里沒錢嘛。”鄒南粵狡辯。
“就是說八四年申請了局里就有錢?”
“你申請了局里肯定會認真研究嘛。”
“那我就要問問南粵同志你了,伏龍灘派出所作為你治下的一級機構,連個辦公場所都沒有,這事到底是等我這個所長申請了你才重視,還是你這個局長本來就該重視?”
“我這幾年沒去過伏龍灘嘛。”鄒南粵說。
“你沒去過那也總該聽過罷?”
“沒有。”
“你連自己治下的情況都沒掌握,那你這個局長這幾年都在干什么!”阮如璋一劍封喉。
因為有林向輝的背書,又有省電視臺的大力宣傳,阮如璋東山再起已是不爭的事實。而且跟幾年前不能同日而語的是,阮如璋如今也有了班底。當年阮如璋雖說是龍踞公安局二號人物,但那是老丈人一手提拔的,阮如璋并沒有自己的班底,說白了不過是老丈人手下的一個兵。經歷了那場變故,阮如璋也看明白了,沒有自己的團隊,把前程完全寄托在領導身上,結果是爬得越高,最后也摔得越慘——因為領導會有退下來的那一天。
四年的蟄伏讓阮如璋有足夠的時間打造自己的班底。首先,自己的三個手下,安玉柱、郭密、龍珊珊,即要提升他們的業務水平,更要培養他們對自己絕對忠誠。其次是和覃長弓趙守政結盟,互相提攜,共患難,共進退。雖然這個小小的班底此時還不能發揮作用,但至少是個火種,終有一天會燎原起來。當然,手下對你絕對服從,盟友跟你共患難,不能光憑義氣,不能光說不練,你也得拿出真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