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鞋要鞋扇、鞋底,還要動手趕制的功夫,而普通人家一針一線都得愛惜, 不到不得已, 誰會做新鞋子?縱使是做, 也絕對做不了趙鶯鶯這許多——比她多的不是沒有, 只不過那些人都是大戶人家的。只以小門小戶而論, 趙鶯鶯這個鞋箱子拿出去就算很扎眼了。
何況這只是舊鞋而已——趙鶯鶯鞋子多, 能夠輪換著穿,又不大出門, 常常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此這般趙鶯鶯的舊鞋至少都是七八成新, 有些看起來就是簇新的,說是舊鞋可能都沒人信!
只不過再新再好, 那也是實實在在的舊東西。而新娘子出嫁, 哪怕是一般人家,也沒有都用舊的的道理,比著衣裳的例子,初夏秋冬四季, 趙鶯鶯每季做了兩雙鞋。外加兩雙紗做的寢鞋,總共湊了十雙新鞋。
這十雙新鞋也放進了鞋箱子,而且特意放在了上面。這是為嫁妝進崔家之后,打開來曬的時候顯得好看。
趙芹芹看著這些鞋子也很驚嘆:“有一半倒是我不記得二姐姐曾有過的,說起來二姐姐針線活好,也給我做過好幾雙鞋呢!只可惜現在娘都不讓你幫我做鞋了。二姐姐,你說說看,這是什么道理?就不能讓我沾點光。”
姐妹之間互相借光,幫著做點子針線確實是再小不過的小事了。趙鶯鶯聽了卻笑:“你多少體諒一些娘吧!娘要是不迫著你親手做些事,恐怕你更懶得做針線了!況且十多歲的人了,總是蹭姐姐的針線,這算怎么回事兒呢?”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最近一兩年趙鶯鶯都在準備嫁妝。這種情況下,家里一應女紅活計王氏都不讓趙鶯鶯插手,只讓她專心繡嫁妝。至于趙芹芹想讓趙鶯鶯幫著做什么,當然會被勒令禁止。
兩姐妹合力把鞋箱子放在了衣箱子旁,趙芹芹再看趙鶯鶯打開了一個藍布大包袱,不由得叫出聲來:“我的老天爺,這是怎么回事兒,鞋子竟然還沒完,還有這許多?姐姐一時半會兒的如何穿的完!”
其實這也就是趙芹芹看到就叫嚷,其實她并沒有仔細看。這些鞋子哪里是趙鶯鶯穿的,都是些男子的鞋呢——趙鶯鶯用了玄色、紫褐色、蓮青色等老成穩重顏色的緞子,繡上福祿壽財相關的好口彩樣子,結結實實做的千層底。
鞋的樣子格外周正,鞋面的繡工也很好,此外就沒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了。不過男子的些本就是這樣,并不如女子的鞋花俏有說法。但是在識貨的行家主婦眼里就會知道,這些鞋穿上去會有多合腳多舒服。一看就是好女紅做的,一般的女孩子做出來的鞋即使看上去差不多,其實也是花木瓜空好看而已!
“這是給崔家的親戚做的鞋子,你嚷什么!”趙鶯鶯拍了趙芹芹的背一下,沒好氣道。
女子進門,夫家的長輩都有見面禮。相對的,對夫家也不能毫無表示。按照規矩,男子要給做雙鞋,女子的話一般是個荷包,但也有送別的的。小孩子圖省事,紅紙包幾個大錢也就是了。再好一些的,也有挑些小孩子玩意兒送人的。有些人家里窮困,這一份禮備不出來,什么都不給,只給丈夫公婆三人各做一雙鞋,這也是有的。
趙家當然不是備不出禮的窮苦人,可趙鶯鶯也沒有心思做的出奇,都是按照最大路的規矩來做,總之大家都這樣做,也挑不出錯來就是了。
那些大伯子小叔子,包括近的堂親,男的都能得趙鶯鶯的一雙鞋,這是早就問過崔家尺寸的。女的都能得趙鶯鶯送的一個荷包,要不然趙鶯鶯何苦做那么多荷包!她又不是嫁入大戶人家,還要拿荷包裝金銀錁子賞人。至于小孩子,紅紙包里放十二個大錢,寓意月月紅,凡是親戚家的孩子都是有的!
上次趙蓉蓉嫁人的時候,趙芹芹年紀還小,很多事情都沒有參與過,就是眼睛見到的也是半懂不懂。所以這次幫著趙鶯鶯看嫁妝,真是看什么都稀奇,只覺得自己大漲了一次見識。
直到看到趙鶯鶯連裝胭脂水粉的瓷盒都是舊的一套帶走,另外新買了一套,不由得感嘆道:“昨日娘讓大哥把在瓷窯那邊定的瓷器拿回來了,從吃飯的一套碗盤到插花的花瓶,一件不少,順便還看到了還寫陶盆陶罐,小壇子大缸子。我問娘這些東西也是嫁妝?她竟然點頭。我是不知道那些也要買著送去,就不能拿錢過去在置辦?”
辦嫁妝,特別是普通人家辦嫁妝,是沒有富貴人家十里紅妝那么遠離生活的,實際上應該說非常具有煙火氣。其實真正的普通嫁妝,里面反而很少見金銀首飾綾羅綢緞等,多是一些最尋常不過的生活用具,一個木盆一個竹籃當然也算。
“這才是娘的用心,你當辦嫁妝那么容易?這是大事兒,更是細活兒,非得方方面面考慮到才是。嫁妝是什么?就是女人家生活的依仗,是告訴夫家,我家的女兒吃穿用都是自家的東西,你們最好尊重一些!”趙鶯鶯點點趙芹芹的額頭,教她這番道理。
只不過真正能包攬下新娘子一聲吃穿用的嫁妝還是少見,也只有大戶人家才能做到了。
趙芹芹聽了咋舌:“原來歡歡喜喜送嫁妝和高高興興接嫁妝里頭還有這一番勾心斗角?這是你給我一個下馬威,我給你一個細尋思——難怪那些嫁妝不可意的姐姐都有婆婆小姑暗地里給苦頭吃?!?
正說話間王氏進來了,聽到了姐妹兩個的話,笑著對趙芹芹道:“你姐姐在這些事上明白,我是不擔心的。只有一個你,看著精明,說話也是咋咋呼呼的,可實際上呢,還是一個傻大姐,我如何放心的下!”
這時候趙鶯鶯趙芹芹也收拾地差不多了,王氏見狀就讓它們去堂屋里幫著自己算賬——這些日子忙著趙鶯鶯的嫁妝,又忙著年事,各種事情一大堆弄的她頭疼,貼膏藥也不管用。她有心想要兒媳婦幫襯吧,偏偏林氏剛懷孕兩個月,且還有些坐胎不穩當,家里誰敢讓她幫忙?
最后臨了臨了,還是得讓兩個女兒搭把手。
這時候林氏已經坐在堂屋里了,爐子里燒著炭火,上面架上一張四方桌,再蓋上一條小褥子。里頭暖和的很,一邊坐一個人倒是正好。
林氏見是婆母叫兩個小姑子來幫忙做事,臉上有些愧疚,便十分殷勤地給婆母和小姑倒熱茶——她當然知道最近趙鶯鶯忙著嫁妝的事情,趙芹芹也是個喜歡躲懶的,這過年的年事兩個小姑本來不會沾手。就是因為她懷著身孕,坐胎又不穩,這才落在了兩個小姑身上。
自古以來小姑對嫂子,那是尊貴的多的。其中的道理是,姑娘在家時的嬌客,須得給外嬌寵。女四書哪一本里頭不說女人家嫁人之后要敬公婆愛小姑?這樣的規矩是每個女兒家在閨閣里頭就知道的,林氏自然相當清楚。
而現在等于是讓小姑替自己描補,心虛是當然的。
趙鶯鶯和趙芹芹則不覺得有什么,天大地大孕婦最大,何況林氏懷著的是趙吉這一房第一個孫子輩,怎么尊貴也是應該的——何況,就算這不是家里長孫,只是臨時普普通通生病,那又有讓病人做事的道理么?
趙鶯鶯趙芹芹坐下,兩個人一個執筆,一個打算盤,執筆的心里也需默算,這樣一路下來基本就沒有什么錯處了。趙鶯鶯執筆,趙芹芹就在一旁撥算盤珠子,她們兩個都是很會算賬的,三兩下功夫就比王氏一日做的還多還好了。
王氏因為頭疼,只在兩個太陽穴上貼膏藥,半吊著眼睛看兩個女兒做事。笑著對林氏道:“我還記得她們小時候剛學著理賬的樣子,也是我一手教的。如今再看,竟是已經超過我了?!?
林氏家里是做布料生意的,只不過她娘從小只教她照顧弟妹女工針指之類,至于家里的賬本子之類的東西,她是摸也沒摸過。到了趙家才曉得,女人家要做男人的賢內助,遠不是家里做飯洗衣能行的——拿看賬冊算賬來說,她也是才學會,且不熟練。
防著出錯就已經很難了,要像趙鶯鶯趙芹芹這樣玩兒一樣做完,現在是想也不敢想。
趙鶯鶯和趙芹芹先把年事賬對了一邊,拿出了幾個錯處之后才翻開一本新賬。這本賬是做也沒做——這是染坊的。
趙家的染坊并不大,主要是賬目不復雜,多是和幾個布莊綢緞鋪大宗往來,其他的就是雞零狗碎一大堆,不是你家舊衣服新染,就是他家染個布頭。這樣的營生根本用不著賬房先生——賬房先生最便宜的也要二十兩銀子一年,而且得管吃管住,逢年過節送禮等。請這么個人到家,其實沒什么用,那多不劃算!
再者,趙吉的個性不是那等格外大氣的,他還計較賬房先生會不會做家賬,吞他的錢財。這樣想來,他這樣的小生意,果然還是自家人給做賬比較好,至少晚上睡覺安穩踏實!
各類生意,絕大多數都是逢年節開銷。趙家生意雖然不大,可也是做生意的。這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各家的賬可不是要算起來了。那些綢緞莊是不是該去討要賬款了?相對的,染料鋪子、車馬行等,中秋節之后的欠賬也要還了。
因為這是急等著要的,王氏才會這般著急,趙鶯鶯備著嫁妝呢,也給她抓壯丁。
趙家的生意到底不大,這種賬目算起來也容易。她和趙芹芹兩個人過了一遍,然后檢查一遍,確定沒有錯誤之后就合上了賬冊。
林氏見兩個小姑子做事情干凈利落,笑著道:“到底是娘教的好,鶯姐兒芹姐兒這樣能干的姐兒實在是不多見!我娘家那邊通著多子街,見的最多的就是商戶人家的小娘子。按理說她們該是出色的吧?可是我看來,能寫會算的都不多呢!”
林氏這也算是真心話,雖然話里話外有討好婆婆和小姑的意思,可是這事情卻是真的。在多子街,包括近處的埂子上、翠花街等,都是揚州第一等繁華熱鬧處,有好多商戶人家。
做買賣的人家,女孩子薰也該薰會了,那些賬冊、文字等難道不該純熟?其實不然,真正有了幾代富貴的商戶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是中等大小,只有一兩代富裕起來的商家。這些人家自己其實也不見得多精通文字算術的本事,當年發跡起來更多是憑借天生的聰明和勇氣,以及多多少少的運氣。
這樣的人,在兒女的教導上難免就生疏了一些。男孩子將來要繼承家業多少還能上心一些,女孩子么...要么就是沒怎么管過,要么就是管的方法不大對——他們并不知道大戶人家的門道,還真當小姐們就是整日做女紅,跟著娘親嫂子讀《女則》《列女傳》呢!
林氏這話說到了王氏心坎上,又兼林氏如今懷著她的第一個孫子輩,她喜歡的很。便臉上含笑道:“你不用給這兩個小丫頭說好話!從小到大說她們,連她們出嫁的大姐姐的好的,多了去了!咱們自家關起門來說自家話,其實就是有幾分小聰明的小丫頭片子而已。我惟愿她們都像你一樣,最是能持家照顧,那就阿彌陀佛了!”
聽到這些話,林氏越發說趙鶯鶯和趙芹芹的好了——這種話,王氏說得,她這個做兒媳婦的卻認不得。都是好的婆婆待兒媳婦親閨女也似,只是這怎么可能呢?女兒就是女兒,兒媳婦就是兒媳婦,里面差別可大。真把人家客氣當真話,最后討不到好的也是自己了。
講真話,婆媳兩人之間的這些門道,趙鶯鶯和趙芹芹兩個人聽到了,不管聽沒聽懂都不會覺得太有意思。趙鶯鶯還能裝一裝,只在一旁坐的挺直,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趙芹芹就不行了,撇撇嘴覺得沒意思。
“娘,爐子開著,我去拿兩個甘薯來!今年李媽媽買的好甘薯,都是紅心的呢!烤著吃最香甜。”說著還拿眼睛去看趙鶯鶯:“二姐姐,你要不要?要的話給你挑個小的?!?
趙鶯鶯是個麻雀胃,向來吃不了多少,都是少食多餐的,趙芹芹問這話也是有本而來。還不等趙鶯鶯說什么,王氏先瞪了趙芹芹一眼:“你這姐兒,怎么整日不是吃就是玩兒?你要是有你嫂子一半懂事我恐怕能多活十年。”
這種話以前是‘你要是有你姐姐一半懂事......’區別在于把姐姐換成了林氏,但是核心的意思還是不變的??傊褪菫榱舜驌糈w芹芹的一些愛好,什么都得夸大其詞了說。
趙芹芹是從小聽這些長大的,哪里會吃心,搖搖頭就從耳朵里倒出去了。轉過頭對林氏道:“烤甘薯多好吃啊,我不信嫂子小時候沒吃過——嫂子你吃不吃?”
一邊是婆婆一邊是小姑,林氏可不敢真的以為這是母女兩個鬧矛盾了,她哪一個都不想站。趙鶯鶯眼睛最尖一眼看出林氏的為難,笑著道:“就你話多,如今嫂子身體弱,烤的東西腌臜呢!咱們脾胃康健不妨礙,就是有事也不過是拉肚子而已。換成是嫂子,事情能這么簡單?”
說著起身:“爐子在桌子底下如何讓你烤吃的,難不成一個姐兒還鉆桌子!我讓桃兒另外升一個爐子,再把鐵絲做成的蒙網子給拿來。甘薯給你埋在一邊烤,另外再烤些年糕、凍豆腐、羊肉片,你說好不好?”
這話正說中了趙芹芹的心,她當然是一百個好一千個好。況且有趙鶯鶯站起來參與,王氏也就不好再多說什么了。只是讓她們少弄一些,現在是下午,冬天日頭短,沒有多久就要吃晚飯的,到時候吃不下飯也是麻煩。
桃兒這時候和李媽媽正在廚房里烤火,昏昏欲睡的時候見趙鶯鶯趙芹芹進廚房,立刻站了起來。曉得姐兒們是要烤東西吃,立刻駕輕就熟地收拾起來——趙家人都是市井人,也好這一口市井吃食,所以平常,特別是冬日里,準備的次數并不少。
桃兒把炭火點燃,火升起來的這段時間她就整理食材。甘薯重新洗了一遍,把上頭的泥土去掉,卻留下皮,因為是要吃烤的。然后是存在外面的凍豆腐,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塊,三塊一個串上竹簽子。年糕也一條扎一根竹簽,整整齊齊放在凍豆腐片旁邊。
其他牛肉、羊肉、排骨、雞翅膀之類,以及蔬菜每樣都準備了一些,種類很多,然而分量卻不多。她當然也考慮到馬上就要開火做晚飯這件事,有心弄的少了一些。
弄好這些之后,桃兒再從櫥柜里拿出自然、辣椒面、鹽粒等調味品,最后在放一小碗糖,這是用來蘸烤年糕吃的——趙家人吃烤年糕只吃甜口的,所以要另外備一個口味。
東西種類很多,其實數量很少,再加上桃兒做慣了活計的,所以很是熟練。等到炭火升起來后,她的準備也就完成了。分了三趟把所有東西送到堂屋,最后把蒙網子放到了爐火上,這才回了廚房。
趙芹芹什么都不關,先把她惦記的紅心甘薯給放到爐火邊緣上——這烤甘薯也不是隨隨便便來的,其中的小技巧趙芹芹算是熟能生巧。這要么埋在爐火灰里,要么就得擋在邊緣的位置慢慢烤熟。直接架到火上烤,最后甘薯熟的時候,外層也就結了好厚的殼了,都烤成焦炭了??!
趙鶯鶯把幾條年糕先放了上去,快速翻著。因為年糕要吃甜口的,而且她們都不喜歡用油,所以為了不串味,最先烤的就是年糕。等到年糕上面出現淺淺的、灰褐色的斑點,這就是烤熟了,趙鶯鶯趕緊把年糕拿起來,趙芹芹、王氏,還有她,都是有的。蘸著桌上的白糖來吃,又香又軟又糯又甜。
正好這個時候桃兒又來了,送來一碗紅豆湯,趙鶯鶯指著這個道:“咱們這些烤著吃的東西嫂子不好吃,就喝一碗紅豆湯罷!按著嫂子的口味調了甜口。只不過味兒特意淺了些,要是覺得不夠甜,嫂子自己放糖?!?
林氏不見得會看婆婆小姑吃東西就嘴饞,可是大家都吃,她一個人看著算是怎么回事?這就是趙鶯鶯的周到了。
趙鶯鶯說話的時候趙芹芹正在給蒙網子上刷油,有些油就從網子上滴落到炭火上,發出‘嗞嗞’的聲音,有一股油香味飄了出來。再放上各種肉串、凍豆腐等,撒鹽撒孜然撒辣椒面,嘖嘖,那香噴噴的滋味可別提了。
在墻外面玩的趙茂也不玩了,丟下伙伴就回家:“娘、二姐姐三姐姐,你們是不是在吃好吃的,我也要吃也要吃!”
桃兒給他開了門,他直接就跑到了堂屋里。什么都不說,先拿了一串烤玉米。一面吃還要一面挑剔趙芹芹,說是味兒不對,肯定是她烤的。
“你手藝也太次了,要是娘和二姐姐,絕不是這樣!”
“閉嘴,吃現成的還堵不住你的嘴!下次你來做,我看你能做出個什么花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