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過三日不見而已, 趙家上上下下看趙鶯鶯已經(jīng)不同了。這時候趙鶯鶯梳著婦人的發(fā)髻, 所有鬢發(fā)都挽了上去,就在崔本一旁坐著——這時候才明明知道,這個趙家女孩兒, 已經(jīng)做了別家婦女。
王氏最會察言觀色, 原先在外面的時候只注意到了趙鶯鶯下巴尖了一些, 眼底下有青黛色。這時候人到了屋里才仔細相看——趙鶯鶯遍身一件秋香色喜相逢團錦花琵琶襟寬袖立領(lǐng)襖兒, 一條石榴紅緙絲鑲邊裙。頭上有金釵翠花, 耳朵上有綠豆大小的紅寶石耳塞子, 手上、脖頸上無一不是金便是銀。
這都是趙鶯鶯的嫁妝不假,可是能記得這樣用心打扮, 肯定是日子過的順心, 不然的話也就是草草應付。
再看看趙鶯鶯滿臉的神采飛揚,王氏還有什么不知道的——這個女婿算是招著了!
正心中暗暗得意, 趙茂已經(jīng)跑到崔本跟前, 左右轉(zhuǎn)了轉(zhuǎn)。趙茂如今已經(jīng)十歲了,只因生的福氣討人喜歡,這時候有些失禮也不至于讓崔本不喜。只是看著這個妻弟道:“茂哥兒看我做什么?”
趙茂卻是嘆了一口氣,在崔本旁邊垂下頭:“我原想挑你的不好來著, 這樣就能勸二姐姐多回家住了。現(xiàn)在看了半日,竟沒有什么不好的,且二姐姐又喜歡你。嘖嘖,我能有什么法子啊!”
趙茂一貫喜歡趙鶯鶯這個姐姐,這件事崔本也知道,只因為之前他托人給趙鶯鶯送信送東西都是走通的這位小舅子。趙茂說想要趙鶯鶯多回家住,他是信的。這時候卻說他身上找不出什么不好來,他就不信了。
只有一個原因,這個小子在奉承他呢!
只不過知道這點他也不拆穿,只是瞥了笑意盈盈的趙鶯鶯一眼,端著架子道:“茂哥兒這樣說算是說著,怎么樣,我和你二姐姐正相配吧?”
這時候趙茂卻沒有那么干脆了,左顧右盼就是不看崔本。倒是看趙鶯鶯的時候趙鶯鶯給他搖了搖頭——趙茂憑著機靈和年紀小不知道賺過多少大人,只不過崔本顯然是個有玩心的,正逗著他玩呢!
似乎是因此曉得崔本是一個不會主動的了,趙茂只能抬頭攤手道:“人家說‘家中姑舅大’,家里最麻煩的不過是夫家的小姑子,妻家的小舅子。如今姐夫想空手得我的好,怕不是不看重我二姐姐哦!”
“茂哥兒!”說話聲音嚴厲,這不是王氏還是誰。
崔本卻知道這不是敲詐勒索,只不過是玩笑而已。所以趕緊對岳母擺擺手:“娘別忙,茂哥兒這話是說著了,我怎么能沒個表示?他好歹改口叫了我一生‘姐夫’了——說說看,你小子想要什么!”
“嘿!”趙茂笑了一聲,像是稱兄道弟一樣拍了拍崔本的手臂:“嗯,這個我也想過了。我娘喜歡你,你要是求的事情,她肯定答應。不然你常常接我出門玩耍吧,聽說揚州城館子你最熟了,多帶我轉(zhuǎn)轉(zhuǎn)。”
趙茂如今已經(jīng)在上學讀書了,雖然家里不指望他學出個狀元來,但多少要認真一些。想當年趙蒙十一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趙吉身邊幫忙了,蒙館都沒上完呢!其中緣故正是當時家里不寬裕,萬事都要將就。
現(xiàn)在輪到趙茂了,家里已經(jīng)不在乎這點小錢了,就算趙茂沒有什么天資也必定是要讓他讀完蒙館的。偏偏他不愛這個,學堂里根本坐不住——他最愛往廚房里鉆,倒不是做大菜,他愛的只有點心而已。
大概是從小愛吃點心的關(guān)系,趙茂逐漸對如何做點心有了興趣。前年過年的時候一家人一起和面做了一次點心,從此之后一發(fā)不可收拾,如今什么別的都丟開了,只有揉面團調(diào)果餡最有意思!
一開始的時候王氏只當他是小孩子喜好,和喜歡過家家、玩泥巴、捏面人是一個意思。后來才逐漸看出來,他是真的喜歡這個。
王氏仔細思量,又和趙吉商量了一番,到底沒有阻了趙茂這個愛好。做點心也是一門不錯的手藝了,家里并不是沒錢,將來趙茂要是真學這個,等到學成了,給他開一間糕餅鋪子就是了。
這樣的趙茂如今最不樂的就是他和趙芹芹一樣,不能隨便出門玩耍。若是可以一直呆在廚房捏點心,其實他也越來越對外面玩兒的事情不感興趣了。可是家里李媽媽并沒有什么專門做點心的能力,他看著興趣也就不大了,萌生出要看看外頭的館子怎么做點心的心思。
可是這怎么可能?且不說趙吉和王氏不會讓他一個小孩子隨便亂跑,就是準許又如何?人家糕餅鋪子、酒樓什么的,會隨便讓你看點心怎么做的——非秘方的也不可能!當廚房那么好進啊!
現(xiàn)在崔本到了,他立刻有了主意!
他可是聽說過了的,崔本家里好多酒樓的關(guān)系,廚子更是不知道認識多少。都知道廚子分為紅案、白案,雖然崔家認識的多是紅案,可真要論起來,關(guān)系也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直白些說吧,趙茂這小子就是想去學藝!只不過現(xiàn)在他孩子都蒙館,趙吉和王氏不可能現(xiàn)在就讓他去做學徒,所以才有這樣的說法!只不過說的再委婉也沒用,王氏根本不上這小子的當!
崔本卻不知帶這一茬兒,他只當是趙茂喜歡吃喜歡下館子,這一點倒是和他不謀而合了,當即就要答應下來。只不過話還沒有開口就看到了趙鶯鶯不太贊許的眼色,于是在趙茂的殷殷期待下,他也只能微笑著搖頭:“茂哥兒聽話一些,你二姐姐不大樂意,我也沒法子。”
“大丈夫在世,何必聽小婦人啰嗦!”趙茂大怒,痛心疾首于崔本如此討好他二姐姐。卻沒有想到這句話說出來有什么不好——趙鶯鶯正看著你呢!
趙鶯鶯輕輕巧巧地把這孩子拉到了自己身邊,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對王氏道:“如今茂哥兒進學也有些日子了呢,竟能說出這樣的話。想來還是讀書的好處——不若娘多送些禮物答謝答謝夫子,也是讓夫子多照看一些的意思。”
像這種小兒讀書啟蒙的蒙館,又不是名館,當然不能指望夫子有多厲害。甚至因為學生太多,一個個根本看顧不來。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趙茂平時不知道偷了多少懶,就在夫子的眼皮子底下耍小聰明呢!
夫子也大概知道,這些人家也不指望孩子讀出個花來,無非就是學著認字不做個睜眼瞎,如果還能明白一些道理,那就是善莫大焉了!所以趙茂這書念的,不要說頭懸梁錐刺股這樣了,就是勤奮都還差著遠!若不是每日還要早起晚歸,恐怕說得上輕松愉悅。
趙鶯鶯這番話就是提醒王氏,可以給夫子送禮,請夫子多多看管趙茂。這話可不是正對了王氏的意,立刻明白過來,高興應下——只有趙茂,立刻蔫嗒嗒地低頭,像是一個斗敗了的公雞。
一家人略坐了坐,趙吉和趙蒙就拉著崔本說事情,趙鶯鶯則是跟著王氏、方婆子去了西屋。本來趙芹芹和趙茂還想混進來,最終卻被考慮頗多的王氏給趕走了。待會兒可是要問趙鶯鶯一些婚后的事情的,趙芹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趙茂一個小屁孩,跟著摻活什么?
“這些日子你在家都做些什么?有什么為難的事情沒有?”王氏拉著趙鶯鶯的手最先問這個。雖然趙鶯鶯看著還好,可誰知道具體如何呢!
方婆子卻不愛聽這話,拉長了臉道:“你能不能盼鶯姐兒點好的?我看孫女婿已經(jīng)十分不錯了,問這個有什么意思?”
趙鶯鶯也笑著靠在王氏懷里:“娘不用擔心我!說到底我有什么好擔憂的?本哥他原是分家了的,別家管的著我?我甚至連個婆婆都沒有,大嫂也不是刁鉆人呢。唯一可慮的是本哥自己,可是本哥是怎樣你們也看見了,將來如何不敢保證,但現(xiàn)下他是向著我的。”
趙鶯鶯說的都是實話,而且是看得著的實話,王氏想一想也是。只是心里還有些擔憂,又不能明說,只能反話道:“那按照你這么說,你這是千好萬好,比在家里都好了?”
“怎么可能!在家的時候有娘在上面照管,我是什么都不用管的。如今行嗎?”趙鶯鶯自然明白該如何打消王氏的憂慮,真要是一點壞處都沒有,她反而要疑心趙鶯鶯是不是拿好聽話寬慰她了。
而現(xiàn)在呢,趙鶯鶯拿出一個算不得不好的不好,王氏反而放心了——趙鶯鶯頭上是沒有人照管,因為她沒有管著她的婆婆啊!這得了沒婆婆掣肘的好處,那么壞處就要一并受著了!要知道很多人新做媳婦都不知道該怎么下手,可不就是婆婆手把手教著,言傳身教十幾年,還有什么不會的!
相比起沒有婆婆的好處,這種一時的為難,那又是小事了。
這下王氏可找到事做了,具體而言就是交代趙鶯鶯如何做當家主婦,她這是把趙鶯鶯本來婆婆的事情給做了。她這里正說的熱鬧呢,方婆子卻道:“這也不必說的多詳盡,鶯姐兒做新婦,什么事情和她那些嫂子們一起不行?比著上頭嫂子的例,這出不了錯!最要緊的反而是教她如何和孫女婿處著。”
方婆子也是聽到趙鶯鶯剛才的話了的,不得不說趙鶯鶯的話說的很對,將來如何暫且不論,現(xiàn)在崔本是極喜歡她的。她既看到了崔本喜歡,也明白將來的事情說不準。而方婆子的意思就是讓王氏多教教趙鶯鶯,讓將來的事情說的準一些。
王氏拍了拍額頭,也覺得自己想左了。那些做媳婦的事情,趙鶯鶯這么聰明,慢慢來肯定不會出什么錯。最該指點的反而是和崔本的夫妻相處之道,年輕夫妻過日子,夫妻感情好了,也就沒有什么別的事情了。
趙鶯鶯就被迫聽了一肚子夫妻相處之道的道理,這些都是王氏和方婆子的肺腑之言,也是這些年的‘心得’,趙鶯鶯本該十分認真才是。只可惜,她實在認真不起來。先不說崔本和她的關(guān)系相當和睦,她不想用那些裝模作樣的手段、小心機。就算是這些東西本身,那也是她上輩子早就知道了的。
女人對男人的手段?皇宮這個地方每天都能看到。更何況,女人和男人之間的心眼,說到底也是人與人之間的心眼,很多東西都是相通的。而人與人,從來是皇宮這個地方每個人必修的功課。
趙鶯鶯與其說是在聽王氏和方婆子的教導,還不如說是在體會來自親人的關(guān)愛,這是她這輩子最珍惜的事情。
三朝回門據(jù)說有在娘家住對月的,也就是一個月。但那種規(guī)矩只有極少數(shù)地方的極少數(shù)人家才能做到,大部分也就是吃完一頓飯,略坐坐也就走了。趙鶯鶯這里也是一樣,好在兩家也很近,倒是沒有太多的離別之情。
崔本和趙鶯鶯來的時候是坐自家騾車的,因為有很多禮物要帶來,所以回去的時候只要上車就好了。也正是因為要趕車回去趙鶯鶯才坐車的,不然這么短的腳程,她更愿意自己走回去。
趙鶯鶯和崔本兩人坐在車上,崔本在前面趕車,趙鶯鶯坐在車廂里面。因為路程短又不急,騾子是慢慢地走著的,崔本就在前面和趙鶯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話,多是剛才在趙家發(fā)生的事。
崔本本想問王氏和方婆子給趙鶯鶯說了什么,可趙鶯鶯不愛說那個,就給岔開了。崔本其實也不是真想要知道,只不過是隨口問起而已。這時候自然從善如流,轉(zhuǎn)而道:“那時候茂哥兒想出門玩兒而已,你怎的不讓?”
趙鶯鶯的聲音透過簾子傳來,有一些發(fā)悶:“我哪里是不讓他玩,只不過你不知道,他根本不是好玩——他是不想上學了,早早找個師父學廚藝!你看看,他才多大,家里怎么可能放心他去做學徒!至少蒙館先要念完啊!”
趙蒙當初是十一歲跟在趙吉身邊學徒做事不假,可是那是自家啊!趙茂要學白案廚藝,那是要上外頭做學徒的,自然不一樣。
崔本也是這才知道自己的小舅子竟是想學廚,大笑起來:“這可是說著了,茂哥兒想學廚還不容易?都不用去找我爹,我去找兩個兄弟問一問,事情容易的很!”
說著他自己就否了:“不成,還是我爹面子大些。我找的兄弟肯定不如我爹找來的師父品格高——你等等,回頭我就和爹說!”
“你可別添亂了,我剛才不是還說呢,家里希望茂哥兒消停一些?不是不讓他學,就是太早了一些。至少也得蒙館讀完書再說啊!現(xiàn)在他就這樣興沖沖的了,你要是還這樣幫忙,他那不是要上天了?”趙鶯鶯隔著車簾子捶了捶崔本的背。
家里子弟學藝是一件大事,可是這件事委實不難,在崔本這里也只能算是一件小事了。她笑著列數(shù)了一些揚州有名的白案師傅,心里記得有這么一件事也就不說了。兩個人又說了幾句,饒是這騾車走的再慢,也到了家。
下車的時候正遇上住對面的鄰舍,見崔本扶著趙鶯鶯下車,笑著調(diào)侃道:‘本哥兒到底不同了,這是有媳婦兒的人了!“
崔本笑著拱拱手,卻沒有反駁什么。
趙鶯鶯自腰間拿出鑰匙,捅開了門鎖。桃兒也是跟著他們一起去的趙家,家里無人看家,自然是要鎖起來的。
只有崔本感嘆了一句:”實在是不方便,等等吧,等這一季賺些銀子了,再買一家人在家里做事,就像大哥家一樣。“
崔本是雇了丁婆婆不錯,可是這是雇傭。這樣的話,平常只有家里有人的時候才會讓丁婆婆來家做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丁婆婆人品沒有什么問題,可崔本也不會心大到讓一個外來的人隨便進出自家。
他家又不是那等窮的沒有隔夜糧的人家,也不擔心有什么偷盜的事情。
對于崔本的打算趙鶯鶯不置可否,她才初初入門而已,對這種安排最好是不說話。等到將來看著,要是好的,她照著做,要是不好的,自然就裁掉,總之都是有道理的。
兩個人在趙家是吃過了中飯之后,又坐了一會兒才來的。這時候白日并不長,再加上路上耽擱的,這時候竟也到了做晚飯的時候。這個時候丁婆婆倒是來的準點,一來就到廚房里忙活去了。
崔本去酒坊里問一問今日的經(jīng)營,桃兒則是收拾屋子,趙鶯鶯則是整理自家的嫁妝。這三日她可忙的很了,連這個也只是堆在正房西屋的耳房里。
現(xiàn)在總算是要開始過日子了,在此之前可不是要好好理一理。最重要的是其中有很多就是過日子使用的東西,正該拿出來的。
等到崔本急匆匆地從酒坊回來,家里已經(jīng)做熟了飯了。桃兒正在擺飯,除了桌上的這一份之外,提前預留了一份。這一份是丁婆婆和桃兒的,只不過桃兒只用自己吃,分量不大。丁婆婆就不同了,她除了自己吃還能帶一份兒。
丁婆婆是個孤寡老人,這也是崔本雇她的原因之一。理論上來說,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跟著崔家吃飯也就是了。不過因為崔本不用他做早飯,所以特別讓她晚飯多帶一些回去,也是明日做早飯的意思。
桃兒本來并不大在意這個,只不過見丁婆婆一下分了一半的菜走。特別是那一碗火腿,恐怕她留下的倒比崔本和趙鶯鶯桌上的還多。心里有些不快!
她既然是做趙鶯鶯的陪嫁丫頭來的,心里頭當然只有一個趙鶯鶯,這點菜雖然只是小事,卻也是用的她家小姐趙鶯鶯的錢——趙鶯鶯嫁到了崔家,那崔家的錢不就是趙鶯鶯的錢?
特別是丁婆婆不是占一點小便宜那么簡單,她自家拿的都快比主家多了!倒有點不是主家給她分東西,而是她先用,然后剩下給主家的意思。桃兒看著能順眼才怪!
昨日的時候她就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只不過第一回她沒當回事兒,或許只是例外呢!直到今日又是一樣的,她這才曉得人家才不是例外,早就成了常例了!
桃兒并不是莽撞的,她并沒有和丁婆婆鬧起來,只是心里默默記下這件事。晚上給趙鶯鶯送熱水的時候小聲把這件事說了,趙鶯鶯聽著,卻沒有說該怎么做。只是道:”這件事我知道了,你先別說什么,等遲一些日子再料理。“
這件事與其說是一點點菜的事情,還不如說是規(guī)矩的事情——哪有這樣的規(guī)矩呢?
所以趙鶯鶯也就不急著辦了,現(xiàn)在她才剛進門而已,這時候為一點小事就鬧起來。崔本不會說什么,恐怕院墻外面的人該以為自己是什么人了。趙鶯鶯不是一味為了好名聲,只是沒必要為了這種小事敗壞掉自己的名聲——名聲有時候是不值錢,可有時候又很值錢了。
“剛才桃兒和你說什么?”崔本正好這個時候走來。他當然對你和小丫頭的悄悄話沒興趣,只不過是隨口一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