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月娥愣住了, 完全沒想到對自己和妹妹一向和顏悅色有求必應(yīng)的娘親會這樣質(zhì)問自己。愣過之后是天大的委屈,什么叫做不要廉恥?她已經(jīng)是十四歲的姑娘了, 這些話里的意思都懂了, 當(dāng)下臉唰地一下就紅了。
她強自分辨道:“娘說什么,我不過是出門逛逛罷了,哪里能做什么?!?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并沒有想太多, 但是脫口而出之后她想起了自己這些日子時有和羅公子偶遇。心里一慌,有些心虛起來。
正像是趙嘉自己說的, 曾月娥是從也肚子里爬出來,從小她看著長大的女兒, 她有什么事兒如何瞞得過她!月娥這一瞬間的虛心被她抓的正著, 一下就確定這件事確實是真的, 再沒有假的了!
于是當(dāng)下冷笑:“你還抵賴!都被人看見了, 你在大街上和別的男人拉拉扯扯——我怎么就生出了你這樣的女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這件事傳出去你的名聲就全完了!還要帶累你妹妹!”
這里趙嘉有些慶幸, 慶幸她們一家來揚州并不久, 之前又沒有出過門。要不是這樣,只怕看到的街坊鄰里就要有好多。其中要是有一兩個碎嘴的, 不要說月娥了,就是雪梅的名聲也完了。
曾月娥仰頭, 大聲爭辯:“哪里有拉拉扯扯,我與羅公子不過是說了幾句話而已!那些人都是胡說的,羅公子是好人家的君子,哪里會那樣行事!”
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可是她沒反應(yīng)過來, 趙嘉反應(yīng)過來了。當(dāng)即捉住曾月娥的手臂,強拉到柜邊。正像是方婆子屋子里有雞毛撣子一樣,這個屋子柜邊也插了一根雞毛撣子。
雞毛撣子往曾月娥身上招呼,趙嘉的脾氣可比她娘方婆子要沖,也幸好冬日的衣裳厚實,不怕打壞人。不然這一頓下來,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可不一定能承受的??!
“這下說實話了吧!還說不是和個男人勾勾搭搭!還什么羅公子的,你知不知羞恥!三天兩頭出去就是和個男人私會,還學(xué)人家叫上羅公子了。知不知道你這是在犯賤!”
趙嘉話說的越來越難聽,曾月娥如何受的住,一邊躲著趙嘉的雞毛撣子,一邊流淚道:“娘何必這樣拿話糟蹋女兒,難道我是壞心眼?我不過是看娘為我和小妹的婚事?lián)鷳n,想著要是有好人家娶就好了。羅公子又不嫌棄我的出身——娘,你該替我高興的!”
她不說這話還好,打女兒這件事她其實也下不了手,剛才只不過是一時氣頭上而已。但是說了這話,她的氣又上來了,手上雞毛撣子重新有力起來:“竟然還說這種不要臉的話,你這話說出去我們母女都不要活了,在巷子口井口跳下去是真的。”
聽到自己的娘一點兒不理解自己的苦心,反而這般說自己,曾月娥覺得又是委屈,又是憤怒。當(dāng)即口不擇言道:“什么要臉不要臉的,咱們家里說到不要臉誰能比得上娘你啊,您的婚事不也是自己做主的?這時候倒說起我來了!”
正所謂‘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若不是有深仇大恨的人,一般都不會在人家跟前提起一個人身上最不好的過往。如今趙嘉帶著兩個女兒回揚州了,當(dāng)年私奔的事情過了將近二十年,依舊有人偷偷提一兩句,但是在趙嘉,甚至整個趙家人面前,沒有人會特別不識相地提起這件事。
而現(xiàn)在,曾月娥,這個趙嘉的親生女兒,卻把這件事生生撕開——這些日子大家都說趙嘉是出嫁后死了丈夫回家的,于是她就真的相信自己是‘出嫁’后回來的。其實不是,她是和人私奔出去了!
縱使私奔這件事是當(dāng)年她自己做下的,但是她并不認為這就是一件正確的事情了。所有人都認為這件事不是好事,她又怎么會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實際上只要提起這件事,她依舊會羞恥地滿臉通紅——當(dāng)年在曾家,不少隔房的妯娌拿這件事擠兌過她,至今記憶猶新。
趙嘉徹底被激怒了,扔下手里的雞毛撣子,一巴掌就呼到了曾月娥臉上。這一下曾月娥徹底懵了,從小長到大,爹娘就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頭!剛才就足夠她委屈的了,何況現(xiàn)在實實在在的一巴掌。
其實剛才她那番話出口的時候她就知道不對了,她不應(yīng)該說這話的,但是想收回嘴已經(jīng)來不及了??墒勤w嘉的這一巴掌讓她重新委屈和憤怒起來,本來打算認錯的也絕不認錯了。頭高高地揚起,剛剛打了巴掌的半張臉已經(jīng)微微腫起來了。
“你打啊,打死我算了!這樣的話你也就不用擔(dān)憂我的婚事了,更加不用擔(dān)憂我壞了名聲還要帶累你和小妹!”
巴掌落在女兒的臉上,趙嘉難道不心疼,這時候怎么可能還打的下去。松開了女兒才道:“你以為你有理了是吧?呵呵,這件事你可知道你有多傻!你嘴里叫的那個什么羅公子,他是什么出身?富家公子哥兒,人家為什么找你這個鄉(xiāng)下丫頭,不過是與你耍著玩兒的,你卻當(dāng)了真?!?
趙嘉這時候說女兒傻,她倒是不記得之前她自己是如何想的了。
曾月娥以前從來只聽到過娘親夸贊自己,何曾被這樣奚落,仰著頭道:“娘如何這樣說,您以前不是說過我比起揚州城里的姑娘都不差么?羅公子為什么就不能看上我?而且羅公子可是君子,他...他怎么能那樣!”
趙嘉冷笑一聲:“你是我女兒,你就是歪瓜裂棗的我都不嫌棄。何況我也是說了實話,你確實不比揚州城里的姑娘差,只不過也就是不比揚州城里的姑娘差而已。要人家富貴人家的公子看上,那是要出挑!出挑你知道是什么樣?先看看你表妹鶯姐兒,那才是出挑的樣子!”
趙嘉一直不覺得趙鶯鶯比自己的女兒要強,但是那只是一個母親的偏心而已。在這個短暫的不偏心的時刻,她總算說出了自己也認可的實話。
見曾月娥聽了這話臉色蒼白的樣子,趙嘉語氣溫和了一些,但是依舊是要往下說——響鼓還需重錘敲,這個道理她明白,今天她就是要一次打醒自己的女兒,免得以后出事兒!
“縱使你說的對,你認識的羅公子是個正人君子,那又怎么樣?人家是富貴人家出身,和咱們家門不當(dāng)戶不對,你以為他爹娘會愿意這樁婚事?要是真這么想,你做夢還快一些!一個年輕人,完事不由己,道最后他自然有同他門當(dāng)戶對的大家小姐做妻子。至于你,他會管你?他怎么管你?好一點兒的是大家都不知道這件事,以后就當(dāng)沒有這回事,日子還能過下去。最壞的結(jié)果,這件事在街坊鄰里之間傳遍了,你以后還有臉見人?”
說到這里又恨女兒不爭氣,眼淚流下來。
曾月娥愣住了,她想起這些日子,自己自從在那家鏡梳店里遇見羅公子之后,日日想著出門見她。一個是因為自己真心喜歡他,溫文爾雅、有禮清秀的富家公子,她在老家的時候身邊也有討好的男孩子,但是哪一個能比得上羅公子。
另一個則是因為羅公子家富貴,她想到了自從來到揚州以后的事情,她從以前的人尖子變成了處處不如人。甚至娘為了她的婚事上躥下跳,她看的都覺得丟臉——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想向她提親的人有多少?
羅公子喜歡她,這讓她覺得自己不再是不如人的了。而且如果嫁給羅公子,自家寄住的三舅舅家算什么呢。到時候自家不用小心翼翼地寄人籬下,說不定比三舅舅家還要富貴的多呢!
但是現(xiàn)在她娘親的話顯然打破了她的一切幻想,把最實際的東西給她看。而實際的東西往往是人不想看,不能接受的。此時此刻她多想捂住耳朵當(dāng)作沒聽見,這樣的話她還能像之前那樣心里想著將來的好日子。
女兒頹然的樣子讓趙嘉也不好過,知道她這一回恐怕是徹底懂了,趙嘉也就不再說那些重話。而是直接宣布道:“這些日子我會看著你,你再不許踏出這個院子一步就是了?!?
這件事在趙家并沒有引起很大的風(fēng)波,所有的知情人都有志于絕口不提這件事,就像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唯一的異樣在于之后的幾天曾月娥很少出東廂房的房門,有一回趙鶯鶯正好在過道上遇著她,她半張臉還有淺淺的紅痕,趙鶯鶯這才知道她為什么不出房門了。
這件事最后給趙家人留下印象在于十多天之后,王氏正打算和方婆子商量家里做冬衣的事情的時候。麥瑞娘她娘來了趙家,也沒有什么別的事情,就是管趙鶯鶯描幾個喜慶的花樣子——麥瑞娘快出嫁了,正在繡嫁妝呢。
王氏自然是滿口答應(yīng),然后就讓趙鶯鶯在堂屋里替人把花樣子描了。這時候趙家一家人,除了趙吉和趙蒙,也全都在堂屋。麥瑞娘在等花樣子的時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便拉過王氏的手道:“你知不知道那個拐年輕姑娘的拐子被抓住了?!?
這件事王氏還真不知道,不過這也是好事,她連忙念了一句佛,笑著道:“總算抓住了,這下家里姑娘出門也放心一些?!?
麥瑞娘她娘似乎有些不知道該不該說,踟躕了一下,最終還是咬牙道:“趙三嫂子,我說這話可沒有壞心,只是想給你家提個醒?!?
王氏不知道麥瑞娘她娘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摸不著頭腦道:“嫂子說就是了,我還不知道嫂子的為人,那必然是為了我好才能說出口的?!?
麥瑞娘她娘這才小聲道:“那拐子不只一個兩個,據(jù)說是四五個年輕男子。他們都是扮作富家公子,然后誘引那些情竇初開又沒有防備心的小姑娘。這些小姑娘少女懷春了,自然都是自己主動出門的,這也是一直抓不到人的原因。昨日公堂過審的時候,咱們巷子里也有人過去看熱鬧,有人認出來其中一個年輕拐子在甘泉街上走動過,還和你們家月娥說過話?!?
說到這里,麥瑞娘她娘有些說不下去了。王氏抬抬手,努力維持臉色平靜:“嫂子不用說了,有些什么話傳出來我也猜得到。不過這些人算是黑心肝了,要是真有那樣的事,我們月娥還能好好在家里?不要說月娥沒有隨意和外頭男子說話,就是有,那也說明月娥是個好的,那些拐子的招數(shù)對她沒用?!?
能是一些什么話,左右都是損害曾月娥名節(jié)的,說不定趙吉一家的女孩子都要被帶累。
麥瑞娘她娘先是尷尬地笑笑,附和著王氏。然后保證道:“正是趙三嫂子你說的這樣了,巷子里也不是沒有明白人,到時候自然清清楚楚?!?
其實這就是會幫趙家辯駁的意思,也是會把王氏的說法發(fā)揚出去的意思。
送走了麥瑞娘她娘,王氏趕走了所有了孩子,就是她、方婆子、趙嘉三個人坐在一起。
“這件事就是我剛才說的那樣,家里人一定要咬死了。”其實不用王氏這么說,方婆子和趙嘉也是這么想的。
不過這件事中受打擊最嚴重的是曾月娥,之前好歹還能告訴自己那一點兒念想是好的?,F(xiàn)在這件事則是告訴她,連念想都是假的,那不過是一個想要拐賣她的人販子而已。
曾月娥的內(nèi)心打擊自然不會影響到王氏,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她對別人都咬死了這件事,但是對于王婆子還是若隱若現(xiàn)地說了真話。實在是王婆子不同于其他人,其他人多是一個猜測而已,而她就不同了,她要是問起來,那就是真的知道了。
好在王婆子也不是碎嘴的人,這種事在她這里都能被保守秘密。而且她主要也不是想要和王氏說這件事,她提了一句之后馬上就感慨道:“你這小姑可不是省油的燈,有些麻煩是找上她,有些則是她主動找了麻煩。現(xiàn)如今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了,她和她的兩個姐兒以后還有的麻煩呢!你心里難道就沒有一個打算?”
俗話說‘疏不間親’,也就是說關(guān)系疏遠的那一個人絕不會在一個人面前說另一個和這人關(guān)系親近的人。因為哪怕你是好心,這個人也不會領(lǐng)你的情,反而會覺得你格外討厭。
所以這話王婆子不會和方婆子說,而會私下和王氏說——至于說王氏和趙嘉的姑嫂關(guān)系,且不說姑嫂之間就沒有幾個和睦,就說王氏和趙嘉這對姑嫂的實際情況吧。今年之前王氏是根本沒見過趙嘉的,更不用談什么情分了。而趙嘉一來就是投奔自家,雖然王氏不會故意苛待趙嘉母女三人,但是要說她喜歡趙嘉母女三人,這似乎也蠻難的。
王婆子正是看透了這一點,這才敢這樣和王氏說,果然,王氏沒有露出任何不快,只是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攤攤手道:“我何嘗不知道我這小姑有許多自己的心思,恐怕日后要生出事端。不只是我,我娘也是這么說的。但是我有什么法子,那是趙家正經(jīng)的姑娘,如今她也沒有人可以倚靠了。我家又不是窮的揭不開鍋的人家,只是養(yǎng)三張嘴而已——若真是把人給推出去,其實也是過意不去,而且他爹他奶也不能同意。”
王婆子呵呵一笑,她喜歡王氏就是這一點了。不是什么真正的大好人,就是那種明明自家吃虧也沒有怨言的人。這種人好是好,王婆子也很敬佩,但是她知道她和那種人是處不來的。但是王氏又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什么事情不該做,什么事情該做,她心里都有一桿秤。這種人王婆子最喜歡,既不會讓她覺得自己自慚形穢,又不用防備著。
她見王氏是真沒往別的主意上打過,便提醒她:“我這里有一個主意,你那小姑才多大,三十五上下而已。這個年紀雖然比不上少女嫩婦,但是想要嫁人可是容易的很!我給你介紹一個專做這種媒的婆子,保管說個差不離的人家。不說什么家境殷實富裕,至少讓你小姑終身有靠,溫飽無憂?!?
這話說的王氏心中一動,確實是這樣。這世道因為重男輕女,有許多人家女孩子出生就被溺死了,長此以往男多女少,再加上富貴人家的丫頭、妾室等,男人想要娶媳婦就更難了。
揚州因為富裕的關(guān)系,溺死女孩子的事情比起其他地方少了很多。但是揚州富貴人家很多,家里常常丫鬟妾室一大堆,再加上揚州瘦馬養(yǎng)出來賣到全天下。實際上揚州男子討老婆并不比其他地方來的容易。
趙嘉三十五歲上下,想要找個頭婚的很難,但是當(dāng)個續(xù)弦卻是很容易的。
心里動了念,但是想一想又覺得太離譜擺著手道:“這不成的,我那小姑就是因為不肯再嫁,這才動魯?shù)嘏艿綋P州。這時候到了揚州讓她嫁,這還是強人所難,罷了罷了。”
其實事情不是這樣的,王氏很清楚。當(dāng)初趙嘉不肯嫁不一定是惦記丈夫,更多的是不滿意婚事——那可是賣到山里!再加上兩個女兒也要被送去做童養(yǎng)媳,這才有了從山東跑到揚州來的事情。
不過這個問題在于,這實在是太敏感了,弄的不好就像是王氏要逼著趙嘉出嫁一樣,就像是之前趙嘉夫家對她那樣。這個問題可以由方婆子提出來,也可以由趙吉提出來,但是絕不能由王氏提出來。
自古以來,各種民間小說里嫂子總不是一個好角色。若是有什么壞的形象要塑造,總是不忘記落在‘嫂子’身上。這是為什么?為的就是在全家一個姓的情況下,只有‘嫂子’這種存在是外姓人。
不管嫁進門的媳婦對這個家有多少貢獻,她們始終是這個家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