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為什么男子就是比女子高貴?趙鶯鶯也想過原因。那些道學家、學問家、大學士的不曉得寫過多少書, 里頭說這是人倫綱常、天下至理,沒有置喙的余地。就連本身是女人家的人物, 古時候的班婕妤、劉皇后, 寫給女兒家的規范也是這樣說的!
一個家庭里生男孩叫做弄璋之喜,生女孩則是弄瓦之喜——如果生的是男孩子的話就讓他坐在床上玩高貴的玉器,如果生的是女孩就讓她趴在地下玩泥土做的紡錘。雖然都是喜事, 其中的高下卻已經很清楚了。
但是真是天生的?趙鶯鶯不信,可是她從小沒讀過書, 也沒有什么見識。進了宮之后倒是世上的東西,凡是好的都看了一遍。可要說頭腦見識, 她依舊是個最拿不出手。所以這樣的問題她想不出個所以然, 只能心里壓著。
然而后來隨著她在長春宮里越來越得臉, 成了太后的大丫頭之一, 太后偶爾有時候也會教導她們, 和她們說說話。她說:“都說這世上女人要叫男人家壓在上頭, 我看不然。這種事端的看自身!沒本事的自然只能萬事不由己,有本事的卻能夠把那些自命不凡的男子都壓下去!”
后來陸陸續續她知道了很多, 知道女子地位卑弱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世人從來認為女子不事生產,士農工商, 女子不能讀書取士,不能做工經商。據說農家婦人倒是會和丈夫一起下地種田。但是力氣上面先天不足,真正的頂梁柱從來還是當家的男人。
所以女子從小到大都只能虛耗男子的生產,這也是為什么女子出嫁要陪大量的嫁妝。這是告訴女子夫家自家女兒雖然不事生產,但也是有娘家來養活, 沒有吃用你家。那么多少應該得些尊重,沒道理隨打隨罵!
當然,女子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做,她們紡織縫補,有的是用來照管家人生活,有的則是能賺點錢補貼家用——然而就是這樣,男子依舊不會把這個當作正途。‘補貼’兩個字就已經說明了一切,只不過是主業之外的補充而已。
知道這些事之后趙鶯鶯的疑惑就迎刃而解了,原來這樣的男女之別說到底也不過就是一個‘錢’字鬧的!
她在宮里的時候用不著這個道理,因為那個時候她的一生怎么也不會和男人有關,至于錢也不是她在意的。只不過是想通了一個道理,心里的疑惑解了而已。
可是當她生活在市井趙家的時候,這個道理忽然就變得有用了——她以前就足夠感謝上輩子自己格外勤勉,有機會學手藝就絕不放過。現在來看,她更是感謝了,因為自己這二伯的話!
若是自己沒這些本事,這樣的惡意就只能忍下來,不然又能怎樣?世人都只看結果,你今后就是一個被男子壓制地死死的女子,那說什么都沒用。可是趙鶯鶯知道自己將來絕不是那種女子,因此表面上不說什么,心里卻知道自己總有一日讓這二伯無話可說。
“世上錢是不好賺。”趙鶯鶯笑意盈盈道:“不過我運氣極好的,做絹花就賺了錢。以后再看罷,若是做別的女紅不如這個賺錢,那也比許多人強得多了。”
趙鶯鶯表面是認了趙福的話,其實綿里藏針。依舊是那句話,世人是以結果論的!不管趙福說趙鶯鶯靠絹花賺錢是運氣,事實就是趙鶯鶯靠著這個賺的錢超過了好多頂立門戶的男子!
趙福被這不軟不硬的釘子頂了一下,這可出乎了他的意料——實在是他家里的女孩子面對他這個父親從來都是唯唯諾諾,哪里有敢回嘴的!于是心里大為不滿,怪自己弟弟和弟妹不會教女兒。
哼哼了幾聲,心中不爽:“呵,侄女兒果然還小,不曉得世道艱難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呢。現在在家還不妨事,只怕將來長大了、出門子了,那時候定要吃苦頭!女孩子要想一輩子穩妥哪能像你那樣想,多多向你蕙堂姐、芬堂姐、芳堂姐學,凡是不出頭,懂事些罷!”
正說著外頭有人叫門,趙鶯鶯一聽就知道是王家外婆。本就不耐煩應付二伯的她立刻跳了起來:“外婆你等等,我來與你開門!”
抽了門閂,見到果然是王家外婆,鶯鶯一把抱住外婆的手臂,親密的說話。走到東廂房的功夫,趙蓉蓉和趙芹芹一個搬椅子,一個去倒茶,王氏也站起身:“娘,今天你怎么來了!”
“我來不得?”王家外婆笑著對趙福點點頭,她是長輩倒是用不著行禮。只是道:“侄兒最近看來倒是不錯。”
趙福拱拱手:“托福嬸娘的福,我算是活一天賺一天的!只是今天又不是什么日子,嬸娘過來是專程有事?”
王家外婆笑著點頭,輕輕拍了拍身旁外孫女的背:“還不是為了這個小丫頭!前些日子她打了一對好結子,我尋思著讓以前的老主顧看看手藝。若是不錯,也能換些銀錢補貼些家里。更進一步說,也讓人家曉得我外孫女是個好的,我臉上也有光。”
這就是老人家了,若是兒孫出息總是忍不住要炫耀一番的。不等趙福接著往下問,她自己就笑著道:“這一回她可給我掙了大臉了!甘泉街上‘彩繡坊’的李掌柜都不信是我七八歲的小外孫女兒打的,只一個勁兒讓我牽線搭橋,讓打結子的繡女以后都把東西送到他家去賣!”
說著轉而與王氏道:“李掌柜是厚道人,彩繡坊當年也是我常去的。鶯姐兒若真是做活計去賣,也不用一家一家的去問,他家就已經十分不壞了。所以我也沒回你,直接就說定了這件事。只要他家價好,鶯姐兒做的東西就送他家去。”
王氏當然不會有什么不滿,至于趙鶯鶯,她的年紀還小,這種事沒有人會問她的意見。于是王家外婆又道:“這是那對結子賺的銀子,你收起來。”
王家外婆從荷包里倒出一塊銀子,看著倒有七八錢重,直接遞給王氏:“李掌柜說了,差不多的結子依據看到的樣子論價,根據工藝少的給六七錢銀子一對,多的可以給到一兩!”
趙鶯鶯打一對這樣的結子大概是五天,結子的成本是各色線繩,相對賣價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即是說趙鶯鶯一個月靠著打結子打絡子就能夠賺五六兩銀子——再看看揚州城里一般人家是怎么賺錢的,可不是大出息了!
因此王氏聽了就拉過趙鶯鶯念佛:“我的老天!再沒想到有這種好事輪到家里!我以前只聽娘說過有那最頂尖的繡娘三四年繡一幅,賣出去上千兩銀子,當作天書來聽。可是現在看鶯姐兒的年紀,說不定她將來也有那樣的造化!”
王家外婆但笑不語,趙鶯鶯則是低頭玩著荷包上的穗子,假裝害羞。
只有站在一邊聽完了話的趙福梁上紅紅白白,好像是趙吉打翻了染料一樣——現世報也沒有這么快的!他剛才才說趙鶯鶯不應該抱那些偏門心思,這一會兒王家外婆就送錢來告訴所有人,趙鶯鶯才七八歲就能靠著手藝賺到五六兩銀子!
趙鶯鶯在皇宮里的生活消磨了她的性子,可是這幾個月在趙家生活,很多小兒女的東西就漸漸冒出來了。睚眥必報算是一樣,這時候就笑瞇瞇狀似無意道:“二伯你看,我就說我是個運氣極好的,不只是絹花就連絡子也值錢呢!”
雖然趙鶯鶯沒有說太厲害的話,可還是把個趙福氣的夠嗆!只是看上去趙鶯鶯的話平凡無奇,就算是要挑錯處也沒地方挑去!末了趙福只能心里氣鼓鼓,臉上氣不順地回了東廂房。
“小丫頭片子是當我死了嗎?這時候一個都不在家!”除了最小且不能做事的趙芊芊,二房其他幾個女孩子都趁著趙福不在家躺著的時候跑出去玩了:“人家喜歡玩喜歡耍,那是人家掙的來錢有本事,你們有什么,配嗎?”
這本身也沒什么,本就只是在巷子里玩,一聲招呼也就回來了。可是這一次趙福是受了氣的,不能對著人家的女兒發,那就找自家女兒罷。因此發起脾氣來,西廂房里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趙蕙蕙幾個被孫氏叫了回來,站在門口也遲疑著不敢進。
這時候疑惑的就是王家外婆了:“你家這個二伯子是怎么了,我怎么瞧著氣性忒大,還沒個因果緣由。”
王氏也不知道前因后果,趙蓉蓉不好說,最后還是趙鶯鶯忍著笑說了。這樣一說倒是引的王氏冷笑:“我就說他家幾個女孩子都畏畏縮縮的,敢情不只是二嫂厲害,二哥也是這樣的!”
然后與趙鶯鶯三個女孩子道:“可不許聽那些胡話,咱們女子一世本就比男子艱難的多,如果自己還不立起來,那不是任人踐踏么!”
這個道理趙鶯鶯認,忙不迭的點頭。
王家外婆也道:“是這個理,實際上世上男女沒什么分別,從來都是自己看重自己,知道要自立,這才能讓別人尊重。”
送了銀子又說了好一會兒話,王氏強留下了親娘吃中飯,過后才送人走。
這一次王氏摸了摸銀子有些拿不準了,按理說她家的規矩,小孩子憑自己能耐賺的銀子自然是自己收著。可是家里也沒有趙鶯鶯這樣能賺錢的孩子啊,這都趕上大人了。
眼看著這又是一個長長久久的活計,接著做的話就是月月有錢——一算賬,一年好幾十兩呢,可讓人咋舌!
趙鶯鶯再如何能干,王氏也記得她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心里猶豫要不要把錢交給她。若是小孩子家一個不小心,自己失了、別人偷了,那該多可惜呀......
趙鶯鶯一眼看出王氏的猶豫,笑著道:“這打絡子打結子賺的錢娘替我保管罷!反正之前做絹花賺的錢我沒怎么動過,盡夠花了!若是真有個正途的大花銷,我再找娘要就是了!”
王氏聽了這話就不再想了,便把銀子收起來——反正自己只是給孩子收著而已,這打什么緊!
晚間的時候還把趙鶯鶯打絡子賺錢的好消息在飯桌上與趙吉說了一聲,趙吉滿口是笑應承:“人都說福無雙至,我看不盡然,你看看家里最近不是喜事連連!鶯姐兒絡子打的好能掙錢了,我那藍白布也有著落啦!”
也就是這一兩日,趙吉把各種藍白布也試出來了,小心翼翼地晾在租下的那個院子里——雖然說這不是泄露秘方,但趙吉并不想事成之前引來一些注意,以至于有什么麻煩。
等到早晚收了藍白布,趙吉和王氏兩個小心折好,用一塊藍花粗布包了,由趙吉帶著出門去見人。按理說這種藍白布若想推廣的快,應該去找那些大綢緞莊才好。只是趙吉想著人家本錢大或許看不上自家這藍白布,又或者店大欺客一味壓低價格。
再加上這些日子以來他受綢緞莊馬老板的照顧,多了許多來自各小綢緞莊、布店的生意。因此有了藍白布的事情之后,他第一個就想到了馬老板。
前幾日他就來馬老板的綢緞莊問過,確定這幾日馬老板都沒有出門辦貨,得閑有空。于是約定了今日過來問候,說是有事情約談。
雖然趙吉和馬老板兩個人常有生意上的往來,但其實兩個人身份高低差距頗大。馬老板挺欣賞趙吉,認為他早有一日會立起來。只不過眼前他卻并沒有多貴重趙吉——一開始聽說趙吉找他有事約談,他還覺得詫異來著。
他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和趙吉要約談的,難道是趙吉想主動找自己生意做,又或者對以前的價格不滿意想要提價?前者自家綢緞莊但凡是適合趙家那小染坊做的,他一般也是找的趙吉。要是趙吉還不滿足,那他可沒什么話說。
后者想要提價則更讓馬老板覺得不快,要知道趙吉的招牌就是價格比他便宜沒他做得好,做的比他好的又遠比他貴。若是真要提價,馬老板就不想和他做生意。沒賺頭是一樣,覺得他胃口太大是另一樣——他可幫趙吉介紹了不少客人,難道不記得他的恩?
只不過兩個人打交道也算多了,不見也不好,何況趙吉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還是要見一見人才能知道分曉。于是等到約定的這一日,馬老板就見到趙吉包了一個藍花布布包來見他。
兩個人是在綢緞莊后院見的面,這里有幾間屋子,平常給伙計住,也給賬房用。還有兩間茶室,用于和人談生意,招待來客。
趙吉客客氣氣坐下,說了幾句寒暄問好的話,等到時機差不多了才開口道:“有件事敢問馬老板,若是一家綢緞莊倡導了布匹樣子的風氣。那能賺多少。又這樣貨物只有有限的幾家來做,又如何?”
馬老板想過趙吉為什么找他,各種理由都有。但是沒有想到是這樣開頭,一時想不到緣故,于是試探著道:“趙老哥你是知道的,我本錢小,不比多子街上那些大店。進的到好樣子,又有門路請得動當紅的姐兒穿這樣子。所以這樣的好事從來沒輪到我手里,你一時問我,我竟不知道了。”
聽到馬老板說這樣的實在話,趙吉微微一笑:“馬老板今后恐怕就要知道了——我正是來與馬老板送這一門生意的!”
趙吉的話一開始馬老板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到反應過來,輕輕地叫了一聲‘呀’。這才急迫道:“趙老哥可別消遣我這販布的小子,這樣的事情哪里憑空能來!”
說這話的馬老板真是既想相信又不敢相信,賺錢的好事誰不喜歡,他也偶爾想過要是有一筆發跡的生意落在自己手里就好了。但是想過之后該干什么干什么,白日夢可以做卻不能日日做。發財真那么容易,天底下還有那么多窮人么。
但是念想始終是念想,就算知道這難得實現,馬老板也是時常想一想的。就像這一次,就算腦子里想的這不可能,落在心里,也要嘀咕一聲:萬一要是實現了呢?
趙吉當然不是來忽悠人的,若是憑他一張空口說自家染坊有秘方,可以染得一面白一面藍的布料,恐怕馬老板心里還會有疑慮——疑心重的恐怕還要懷疑趙吉是個行騙的騙子,不管如何,先騙一筆錢就是了。
所以趙吉不多說話,只嘿嘿笑著解開帶來的藍花布布包,讓馬老板自己看。
折的好好的藍白布只能看見一面的顏色,所以開始馬老板還覺得奇怪,懷疑是不是趙吉消遣自己。后來展開了布料這才知道厲害在哪里,把那布料張開看了又看,顫聲道:“趙師傅...趙師傅這是從哪里來的?”
他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已經換了個稱呼。
看馬老板如此表現,趙吉知道事情已經成了一半。于是輕松起來笑著道:“還能從哪里來?我是個染匠,這自然是從我的染坊里來。您看看這個玩意兒怎么樣,可還新奇,可還算獨門獨路?”
揚州百姓歷來貪新鮮、喜潮流,如今天底下有許多風潮都是從揚州起的。趙吉這藍白布有一個不好,就是顏色樸素,又無獨特花樣引人注目。偏偏染成這樣,料要足夠,所以比起染一般的藍布,價錢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所以頗有些高不成低不就——貧寒人家買不起這個,門第高的人家則只會貪新鮮買一些。即是說,一時或許還好銷,長久之后也就銷的少了。
只不過銷的少有銷的少的做派,如果賣的人家少,那依然是生意興隆。何況馬老板聽話聽音,哪里不知道趙吉的意思——這門染藍白布的手藝算是秘傳的貨色!所以真做起這門生意,出貨必然不會太多,供應不了幾家。
不得不說,誰都愛做獨門生意!這樣想著的馬老板站起身來在茶室里來回踱步,走了幾圈,心情大好的同時也逐漸思路清晰:“這件事做得!做得!只不過其中有些事情我們還得商量一下。”
說著撂開長衫坐在了趙吉手邊的交椅上道:“頭一件,這引領風潮的料子除了本身要十分新之外,還要有本錢大的綢緞莊肯在背后推介。憑兄弟我這樣的小身板始終在大河大湖里翻不來跟頭——這樣吧,這兩日我想辦法找個力量大的相熟老板談一談,若是他點頭了,這件事也就成了。”
說到這里他才道:“到時候你記得給人家供貨的時候捎帶著小弟我,那也就算是趙師傅你仁義!”
馬老板有一樣好處,那就是自己看得清楚自己的本事,這叫有自知之明。他很清楚那些紅起來的料子絕不只是因為他們真的好而已,其中有巨大的力量在推動著。他做不成那樣的事,與其搞砸,還不如請尊大佛來坐鎮。到時候人家吃肉,他也能跟著喝口湯。
這樣的事情正中趙吉的下懷,正好免了趙吉的麻煩,他如何不喜歡,于是趕緊起身拱手謝道:“若是真有這樣的是,那該是我謝謝馬老板你的仁義才是!”
于是就這樣兩邊說定,趙吉更是把藍花布布包留下,好讓馬老板去和人說的時候有個東西給人看:“馬老板,這藍白布確實不錯。你盡可以讓人去漂洗,和一般靛青藍布一樣,都是難掉色的!”
聽到這個消息馬老板就更歡喜了,當即從每種料子的藍白布上剪下一塊在銅盆里漂洗揉搓。果然如趙吉所說,和一般藍布一樣,十分難掉色。這個好處不算特別突出的——用的起藍白布的必然不會是貧寒人家,也就不會講究衣服洗爛穿爛都最好不掉色。
但是不掉色總歸是一個好事,于是馬老板拍胸口保證:“趙師傅放心罷,到時候我去說,您只管在家等著好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