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歲,漸長成,哥哥弟弟要相親,茶飯酒肴均著吃,莫嫌多少便相爭。到十歲,莫閑行,做鞋縫補要關心,早晚隨著母親坐,不宜無事 出房門。十一歲,是大人,燒茶煮飯要殷勤,剩下功夫還刺繡,花花葉葉要鮮明......”
趙家小院住著趙家三兄弟,底下再有孩子,加起來有二十幾口人,這就十分擁擠了。雖然各家有各家的事兒,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又是極親的關系,三家女孩子也有時候坐在一起做針線。
這里面沒有姐妹針線的那種閑趣,但也沒有因為家里不和睦而來的劍拔弩張——大人的事是大人的事,對小孩子有影響,但卻不至于到連表面的平和都維持不下去。
大多數是天時好的時候,譬如冬日的暖陽,夏日的清晨,總之就是外頭比家里舒服的時候,女孩子們把針線笸籮搬到院子里,再擺上桌椅,圍坐在一起做針線。當中坐在上首的往往是方婆子這個祖母,她也會指導一下孫女們的針線功課。
不過這種指導只能對針線上剛剛發蒙的孫女,因為方婆子自己的針線也十分普通,只能說是夠用而已。
這世上的女紅可以分兩種,一種是實用的,一種是不實用的。前者確實是天底下女人家都會的,譬如漿洗,譬如縫補,譬如做簡單衣裳。后者卻不一定了,那往往是極其精巧的手藝,一般人家用不著,也沒地方學會。
方婆子原本是個村女,嫁的也是個村漢,誰知二十四五上下就死了老公守寡。后來討生計不過,跟著自己干娘學了接生的手藝,然后就四里八鄉地做起接生婆來。這又過了兩年,最后才嫁給趙家三兄弟的爹——據說她在揚州下頭鄉里還有兒女,不過從她改嫁起,再心里惦念也沒有提起過。
總之就是這么一個身世,她沒有個女紅好手藝,哪怕是在普通婦人中間也算是手藝較差的那種。孫女中年紀比較大的趙蕙蕙和趙蓉蓉做的鞋腳針指倒是比她還強了呢!
今日黃昏時分倒是聚集了幾個女孩子,有趙鶯鶯大伯家的趙萱萱、趙苓苓,二伯家的趙蕙蕙、趙芳芳、趙芬芬,以及趙蓉蓉、趙鶯鶯。應該說她們這一輩的堂姊妹,只有趙鶯鶯的親妹妹趙芹芹,以及二伯家的堂妹趙蓮蓮、趙芊芊沒有湊上來。而她們三個年紀小,還沒有學針線,不來也是自然的。
幾個女孩子聚在一起做針線,一邊飛針走線,一邊背誦《女兒經》。
趙鶯鶯知道,男子讀書可以去學堂,而女子要么就是家里有錢,可以請坐館的老師來家里教,要么就是家里長輩口傳心授。再不然,就只能沒處學,做個睜眼瞎。
趙鶯鶯不知道在別處是怎么樣,但是在趙家男女老少都是識字的,據說這是她已經過世的爺爺定下來的規矩。男孩兒簡單,送到巷子口的蒙學館,每年花一二兩銀子讀書,不求他們靠讀書上進,至少學完三百千,能夠識字也就是了。
女孩子一則靠娘,要是親娘識字那就簡單,跟著唄。二則靠兄弟,娘親不識字的就看兄弟了,兄弟從學館回來,教授給家中姊妹就是了。橫豎他們也不考狀元,也不如何難。
不過女孩子學《三字經》《百家姓》這些,學完了也就學完了,只當是認字,真正有些功課樣子的其實是《女論語》《女四書》《女兒經》《女誡》這些。上面講的東西都是教導女兒的,對她們來說實用——就算不那么實用,會背這些拿出去也是一個資本了,就像女孩子做的好針線一樣,對‘前程’都是有助力的。
趙鶯鶯原本并不識字——她倒是為太后繡過佛經,然而那只不過是照著來而已,她本身依舊不識字,因為皇宮是不許宮女識字的。也不知道是為了防備什么,或者就是宮女地位低賤?
至于七歲的趙鶯鶯,才開始學而已。因為中間年代久遠,她都不記得學了些什么。好在學的不多,她年紀又小,倒是蒙混地過去。
不過她又不是一個真正的小孩子,現在再跟著學這些,自然是容易得多。只不過是一兩個月的功夫,她就已經粗粗識得的兩百多字,這還是每日識字的時候不多呢!
就連這《女兒經》,她不能認得全篇文字,卻因為朗朗上口,她跟著姐姐們混,也能背誦下來了。
趙蓉蓉在那里做荷包,趙鶯鶯無事忙,便拿了絲繩給打絡子,到時候趙蓉蓉的荷包應該用得上。
和刺繡一樣,打絡子打結子都是女紅的手藝。這里面東西門道多,既有做裝飾的,有儀仗、旌旗、衣擺等,也有扇墜、荷包、汗巾等。也有本身是物件的,譬如趙鶯鶯自己就能拿了絲繩絲線編結荷包、扇套、袖套等小玩意,既精巧又實用。
不過一個普通的荷包用不著太出格的絡子,話說太出格的絡子這時候趙鶯鶯也編不出來。一個是她現在手沒有長大后的纖長靈活,需要鍛煉鍛煉,另一個就是這些最普通的絲繩也打不出那些頂好的絡子。
趙鶯鶯瞧了瞧趙蓉蓉那荷包的顏色,是個鵝黃的,于是挑了蔥綠色的絲繩。也不要像別人打絡子打結子一樣需要如何釘緊如何固定——對于趙鶯鶯來說,只要不是極繁復的那種,用不著那樣瑣碎。
她全憑著手指頭使巧勁兒,勾挑、穿插、攏合,不一會兒,兩枚攢心梅花的帶穗絡子便成了。
方婆子自然看到了這個,拿去翻來覆去地看:“鶯姐兒好俊的手藝,才多大就打的這樣好絡子,難怪你娘說要送你去你外婆家學針線。也就是你了,旁的人去,只怕你外婆嫌粗笨還不肯收呢!”
趙鶯鶯外婆一手好女紅在趙家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要說趙鶯鶯姐妹了,就是幾個堂姐妹也是知道的。來源各有各的,但她們同樣知道,王家外婆教授手藝意味著什么!
只要學到這位王家外婆的手藝,將來無論是家計還是嫁人都不用愁了!
是的,嫁人。說來也是如今的世風如此,男女結親,女方要講男家的家財,所謂‘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總不好嫁人了沒個著落。男方也講究女家的家財,若是能帶來好嫁妝的自然最好。
不過有一種,雖沒有明擺著的嫁妝,卻也極受男家青睞——她們往往手上有一門能生財的手藝。這樣的話,比一般二般的嫁妝還要強呢!
給女兒備嫁妝,為兒子置家業娶媳婦,全都靠她一個女人家。王家外婆的手藝,當初可是讓她一個人十分寬裕地養活了一兒一女!要是能有她這樣的手藝,將來媒人的腳能踏破門檻!
原來王家外婆連趙蓉蓉這個外孫都沒有教授,讓她們想學的心思完全歇了下來。至于說是趙蓉蓉天資不夠,這樣的話她們只當是借口。不想家里的手藝傳給外姓,即使是自己的外孫,這種事又不是沒有。
然而現在方婆子說的這句話立刻讓所有孫女怔住了,趙蕙蕙愣了愣道:“奶,王家外婆不是不把手藝傳外人么?怎么,怎么鶯姐兒就能夠?”
方婆子并不知道孫女們在想什么,十分高興道:“哪里是外人,難道鶯姐兒是外人?之前沒教蓉姐兒,那是因為蓉姐兒差著一些天資。與其下苦功學那些,最后高不成低不就,還不如就像蓉姐兒她娘一樣精于紡綢,這也是一個好出路呢!”
說著又笑著撫了撫趙鶯鶯的背,道:“鶯姐兒不同,她是能學的。前幾日你們嬸娘就拿了鶯姐兒的針線與你們王家外婆看,王家外婆一看就說好,讓鶯姐兒大一些了常常去到她那兒,跟她學針線呢!”
聽了這樣一段不停歇的話,趙蕙蕙囁嚅了幾下,她說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兒。要說有什么好說的呢,那是人家的親外婆,教授外孫女一些手藝不是理所應當?
然而心里的難受卻不會少——相比起來三叔家的堂妹們個個比她來的幸福。三叔三嬸最和藹,對待家里女兒并不比兒子差,而自己這邊只有伺候爹娘,伺候弟弟。娘一直再說讓她將來記得家里的養育,就算嫁人了也要記得幫襯弟弟?
幫襯,如何幫襯呢?她能嫁得什么人家,生的樣子比起三叔家的妹妹,說出去別人都不信是堂姐妹。
家里沒有出息,就連自己的手藝也粗糙。這些加起來,她將來有的人家,不可能是什么好人家了。自顧自就算好了,幫襯,拿什么幫襯!
而樣樣不缺,樣樣都好的三叔家的堂妹,明明那一點手藝對于她們來說是可有可無。可是她們就是能夠去學!
蓉姐兒學了紡綢,據說三叔三嬸正在攢錢,給她置一張綢機,將來還能帶去夫家做嫁妝。鶯姐兒又要去學扎花,據說這個學的好了比蓉姐兒織綢還要出息。
她手指甲陷進肉里,疼也不覺得。
只恍恍惚惚看見大伯家的堂妹趙萱萱眼珠一轉,笑嘻嘻道:“誒,這個倒是好,到時候鶯姐兒學會了來教一教自家姐妹就是了,這也是提攜著咱們一起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