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姐兒之前刺繡學到哪里了?”王家外婆一邊給王玉兒指導女紅, 一邊詢問正在織布的王氏。她打算趁這幾日住在女兒女婿家,先給趙鶯鶯刺繡的功課開一個頭。
之前王家外婆就說過要教趙鶯鶯刺繡, 只不過一則趙鶯鶯別的女紅手藝還沒有學完, 并不急著教這個。另一個趙鶯鶯年紀還小,有了去歲差點被拐子拐走的事情,王氏哪里敢讓她一個人從太平巷子穿甘泉街到小三巷, 至少也要等到明年九歲了再說。
王氏對于兒女們,特別是女兒們的教養還是很上心的。手上織機不停, 想了想道:“之前分線做的很好,分的比蓉姐兒還利落。蓉姐兒一根線只能分四次, 鶯姐兒能分六次。”
一根線分四次就只有原來的十六分之一粗細了, 分六次就是六十四分之一。別說對于趙鶯鶯這樣的小孩子, 就是專門繡花的繡娘也得是中等手藝的才能做到。至于說上等手藝的繡娘, 一般能做到一百二十八分之一, 也就是分七次。至于說二百五十六分之一, 據說也有繡娘能做到,只不過這就是傳說一樣了。
王氏不知道的是, 她的女兒上輩子就是一個能做到的人物。不過這輩子的手還沒有練到上輩子那樣靈巧,再加上一年多沒有那樣分線了, 她現在一般也就是分六次,勉強一下或許能分七次,只不過沒有那么完美。
分線這件事,不是說做得到就能刺繡好。不過一般刺繡好的,分線都不會差, 這倒是真的。
因為刺繡好的肯定心靈手巧,而且也不會滿足于別人幫忙配線、分線,然后配出顏色來。而要自己上手的話,自然而然也就練出來了。
總的來說,分線至少是需要手指靈巧敏捷的。雖然不能說明什么,至少是一個好事。
“至于說具體繡花的事情,鶯姐兒幫蓉姐兒畫花樣子多,真的上手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聽蓉姐兒說過,幾種基本的針法她是知道的。”
聽到女兒這么說,王家外婆有了性質,問正在打結子的趙鶯鶯:“鶯姐兒,你有沒有繡活兒。”
趙鶯鶯放下手上的絲繩,打了一個結固定,這才從懷里拿出一個掌心大小葫蘆形的荷包:“上頭繡的‘鯉魚戲荷’,是前幾日抽空繡的。”
趙鶯鶯很謹慎,上面用的針法都是刺繡中最基本的幾種,而且長輩和姐姐已經教過她了。這樣的話她使用出來就不顯得奇怪了,至于說做的太好不像個初學的,這就更沒有問題了。
自古以來就是有一些聰慧女子,在女紅一道上格外有天賦。一學就會,一會就精,這并不是沒有的事情。
王家外婆接過荷包看,先沒有看上面刺繡如何,反而看起來了縫紉:“蓉姐兒基本功扎實,這可比玉姐兒強得多——玉姐兒學針線早,特別是和我學了一些奇巧的針法技藝,然而心都放在這上面了,基本功卻沒有比同樣年紀的小姑娘好多少。要我說基本功才是最要緊的,基本功要是好,即便是幾樣基本的針法也能巧奪天工。要是基本功不夠,針法本身再高妙又有什么用。”
仔細看趙鶯鶯所做的荷包,縫紉線跡該圓潤的地方弧度平滑自然,該筆直的地方真比直尺還要直。并且一針一針的,彼此間的距離仿佛有尺子量一樣。再看滾邊,嚴絲合縫又精致大方,小處見功夫啊!
這也是王家外婆有些想不通的地方,要說趙鶯鶯學東西快,也做的也格外好,這可以說是天賦使然。但是有些活兒其實是看積累的,非得做上許多,直到閉著眼睛都能做得好了,這才能讓人說聲好。但是趙鶯鶯這里,嘖嘖,簡直就像是一個老手藝人了。
不過左思右想想不通也沒有辦法,只能當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天賦而已。
這樣想著王家外婆才去看荷包上繡的‘鯉魚戲荷’,當即眼前一亮:“好鮮亮的活計!我剛才就說基本功要是好,即便是幾樣基本的針法也能巧奪天工。現在看鶯姐兒的手藝不久印證了我那句話——玉姐兒你來看,以后多注意一些基本功。”
王玉兒接過自家遵母遞過來的荷包,只看一眼就知道這真是最簡單不過的幾樣針法。但是全憑針線上的手藝好,即便是那樣簡單的技法也偏偏顯得十分高級,就像是官宦人家所用。與之相比,自己做的東西,即使用上再好的針法技法,也像是市井女孩子用的。
王家外婆與王氏感嘆:“就這樣罷,鶯姐兒手藝既是這樣爭氣,現在學那些復雜的技法也學的了。”
正準備再說什么,外頭忽然傳來敲鑼聲,牌長的聲音一路傳來,大意是讓每家每戶的戶主去到牌長那里,說是有事情商量。
趙家的戶主自然是趙吉,等到他回來之后一家老小都看他。他一面脫下蓑衣,一面道:“能有什么事兒,不過是官府鼓動大家捐錢捐糧食而已——不然高郵縣的縣民那邊的粥廠可就艱難了。不過要我說,這些放在舊城南有什么用,咱們這兒最有錢的人家也不過是咱們隔壁王家那樣,而這樣的人何其少!說到底還是要去城北城東打那些真正富貴的人家的主意才是!”
不一會兒王恒也回來了,王家住在小三巷,還是方才特意過來才通知上,自然也是一件事。
捐銀子捐糧食的事情在城南自然激不起水花,這邊都是窮人啊!至于說趙家,趙家沒有余糧,除非節省自己的口糧,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至于說銀子,除了手邊應急的,都拿去購入瓦片和石灰了,真沒有銀子捐出。
“就是有錢我也不會讓你捐。”王氏笑著哼了一聲:“且不說這捐出去的銀子中間被人撈油水,只有多少能接濟別人。就說捐錢這么打眼的事兒由咱們家來做,到時候外頭人怎么看?肯定以為咱們家很有錢,要是因為這個招來有心人,那才是真的糟糕了!”
如今揚州城里多宵小,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趙吉點點頭,望了望還在下雨的院子,最終只是嘆息道:“我心里有動過念頭,實在是因為外頭災民實在可憐!”
家里的婦孺幾乎不出門,還不知道外頭的具體情形,最多就是知道一些影子。但是趙吉和王恒兩個男人,晚上要去防汛,白日偶爾像今日一樣出門,外面的事情都是看過聽過的,自然不同。
“揚州城里幾時沒有見過這樣的慘事兒了!去外面走一趟就知道了,到處都在賣兒賣女!看著著實可憐哪!”趙吉看了看家里幾個正在做針線的女孩子,指著鶯姐兒道:“其中最多的就是咱們鶯姐兒這么大的女孩子,我心里自然不落忍。”
賣兒賣女說到底還是賣女兒比較多,一個是男孩子要傳宗接代,將來家里的希望也指望著男丁。而女兒不過是替別人家養的賠錢貨,這時候家里救急當然最先想到的就是賣女兒。
另一個就是女孩子比男孩子好賣,價錢都差不多,甚至更高。
除了那些沒孩子的人家買個孩子養著,絕大多數的需要的其實都是女孩子。去那些大戶人家看看就知道了,家里是丫頭多還是小廝多?至于說那些腌臜地方,那就更不用說了,更是只要女孩子。
所以女孩子可比男孩子容易交易,特別是漂亮的小姑娘,價格還能更高一些。
王氏可比趙吉想的開,她首先想到的還是自家:“所以說還是要有錢才行!要是家里沒錢,一旦遇上一個天災人禍,可不是就要賣兒賣女?若是有錢人家,那就什么妨礙都沒有了。”
趙吉和王氏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是下定了決心,絕對要發家致富,讓家里孩子都過上好日子。
正說著話,門外傳來聲音:“趙老三你出來,你出來,你個喪盡天良的,竟然把自己的哥哥侄兒送進衙門!老天要你不得好死!”
王氏一聽這個聲音就知道是張大姑了,而且事情也對的上。只不過昨日白天沒有過來,王氏還以為他們已經明白自家這邊絕對沒有指望,然后就不來了呢。卻沒有想到,這樣難纏的人怎么可能說算了。這不,就在這兒等著呢!
王氏根本不回去開門,也不會在乎張大姑在外面叫。唯一擔憂的只有自己的婆婆,要是她知道這件事了該怎么想?雖說事情木已成舟,衙門里肯定已經罰過了。但是要是方婆子由此對她有了很大心結,這是王氏不愿意看到的。
說到底,婆婆就是婆婆,兒媳就是兒媳。哪怕現在方婆子萬事不管,但她好歹是家里輩分最高的長輩,又是趙吉的親娘,真要是兩個人徹底擰著,那就有的是麻煩。
只不過這時候想也別想,最好的辦法就是裝傻充愣到底——她的確沒有揭開過那些賊人的蒙面啊,那么昏暗的夜里,誰知道他們是誰。這事兒能怪她?
“老三家的,我那大丫頭在外面說什么呢?我怎么聽見意思是老三把牛哥兒虎哥兒,還有侄子什么的送進衙門了?”方婆子又不聾,坐在堂屋里自然聽的清清楚楚。
王氏果然裝作不知道一樣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娘,我哪里知道,你也知道張家大姑有時候就是亂說些話——要我說那又她這樣的,老師咒吉哥,聽著讓人心里氣不過!”
方婆子緩緩點頭,只不過還是覺得不對。就算張大姑胡說,那也不會立這么一個名目呀。仔細想了想,雖然心里已經沒有一開始那樣憐惜幾個在張家的孩子了——這些日子可被鬧的夠嗆!
但還是撐了一把傘走到門口詢問情況:“大丫頭,這事兒可不能胡說。老三他這些日子出門的有數,最多就是去防汛,可是防汛那是正事兒,哪來的時間去衙門——就是有時候去衙門,衙門又不是家里開的,哪能隨便抓人呢?”
“娘,我說的都是真的!對,對了,不是三弟,是王氏!我那好三弟妹!娘,這樣的兒媳還要什么,直接休回家才是正道!”張大姑可以說的上是咬牙切齒。
只不過這下方婆子都不相信她了,生氣道:“越說越沒譜兒!老三家的這些日子連門都沒有出過,比老三更不可能了。”
張大姑有心把事情說出來,可是話到嘴邊才覺得不對。要是真的都說了,那就要把自家想要盜竊趙家的事情一并說出來。這種事,就算方婆子對他們幾個親身兒女有幾分愧疚之情恐怕也很難說能夠原諒吧。
張大姑是把自己的角色帶入方婆子,所謂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家三兄妹這邊是方婆子的兒孫,趙老三一家同樣也是呢!而且方婆子這些年都是和趙家的子孫朝夕相對,情分不同,加上她可是受趙家供養的!
不得不說,張大姑猶豫的很對。在張家沒有威脅到趙家的本質利益之前,方婆子當然記得對他們的愧疚,因此也會盡可能的請趙吉王氏幫忙補償。但是當張家威脅到了趙家的本質利益,那就不用說了。方婆子再舍不得也肯定是站在趙家這邊,這一點和多年前她改嫁趙家拋下張家三兄妹并不會有什么不同。
明白自己在什么樣的境地之后,張大姑悻悻地跺腳,最終卻還是什么都不能說。只得哀求道:“娘,大哥二哥和兩個侄子被人打了,如今在棚子里養傷呢,實在是支撐不下去了,您幫幫我們吧!不然這一回真會死了!”
方婆子皺了皺眉頭,有剛才的‘撒謊’,她現在聽張大姑說什么都像是撒謊。有心說她什么,但想到自己根本沒教養過這個女兒,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嘆了一口氣離開了院子,回了自己的屋子。
王氏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不過再翻過去思量就知道原因了,冷笑一聲便不再管。
趙鶯鶯幾個孩子更沒有說話的地方,于是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都忙著手里的事情,好顯得自己一點心思都沒有放在這件事上。
這一次張大姑恐怕真的清楚情況了,拍門罵人一刻鐘,然后忽然之間聽不到她的聲音了。趙蒙還特意搭梯子站在圍墻上看,她果然是走了。
下午的時候又有人拍門,不過這一次不是張家人了,而是隔壁的王家人。王家小丫頭小紅帶著另一個干瘦的小姑娘來給趙家送東西。
小紅與趙家人道:“趙叔趙嬸,我們奶和我們爹昨日收到送來的尺頭和繡件十分喜歡,正好今日家里蒸珍珠糯米丸子。好大的臉盆足足有三盆,家里人都吃不完,讓來送兩碗。”
禮物也不止珍珠糯米丸子,另外還有兩條汗巾子,都是今年揚州流行的樣式。就算是手藝差的也要二三錢銀子一條,至于說手藝好的,看繡花的好壞,幾十兩的都有呢!
王氏繡花不精,但好歹是王家外婆的女兒,見得多了。一眼掃過去就知道價值大概,這兩條汗巾子應該都是一兩上下的,算是很精致了!
心里覺得王婆子家實在大方,這人情永遠還不清了。又一想,做街坊鄰居的不就是這樣么,互相沾光,以后注意多互相幫忙也就是了。
因此笑著道:“你爹你奶奶實在客氣!你回去替我謝謝他們。”
時下家里的仆人有各種稱呼主家的方式,有的叫奶奶太太老爺之類。但有市井商賈門第,往往小廝丫頭如同家里兒女一樣稱呼。男主人呼之‘爹’,女主人呼之‘娘’。
剛才他們口中的爹指的自然是王大,奶奶指的自然是王婆子。
小紅應答了幾句,趙鶯鶯就拉她在一邊說話:“最近外頭的新鮮事兒你知道嗎——她又是誰?”
趙鶯鶯口中的這個她指的是跟著小紅一起來,提著裝珍珠糯米丸子食盒的干瘦小丫頭。
小紅鼓了鼓臉:“這些日子誰不是困在家里的,外面的事情你不知道我又哪里知道?”
然后小紅看了看跟在身后和自己一般大的小丫頭,拉過她來到:“這是我們家里新買的小丫頭,名字叫穗兒——穗兒,這是隔壁叔叔嬸嬸家的二小姐,鶯姐兒。日后肯定是要常常打交道的,行個禮。”
穗兒立刻福身行禮,趙鶯鶯則是趕緊側身避過:“你在那里瞎說什么呢!我哪里是什么二小姐,說出去這是要笑死人的!”
小紅滿不在乎:“我們奶奶說的清清楚楚呢,你家看著就是要興旺發達的,就算你現在不是二小姐,再過幾年就是了。所以說啊,這一句二小姐,你受的起!”
趙鶯鶯并不理會小紅的話,而是仔細看了看穗兒,這才道:“你家還缺人使喚?怎么又添丫頭了?”
小紅一開始笑嘻嘻的不說話,直到趙鶯鶯再三追問她才道:“前些日子不是難熬的很么,一些原本家里養的好姐兒的人家,以前不肯把女兒養到咱們家里來。現在不同了,一下就愿意了。就這樣,家里一下添了兩三個小姐。小姐既然添了,小丫頭和婆子自然要添。趁著這些日子外頭人口便宜,我奶奶立刻讓我爹出門辦好了這件事。”
趙鶯鶯聽了默然,心里哀嘆這些被買賣人身的女孩子的命運——這和她上輩子何其相似!一旦賣身,自身都不是自己的了,從此打罵由人,生死有命。陪著小心伺候主家,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一輩子沒有翻身的時候。
比自己上輩子好的地方大概在于,他們還有贖身的可能,而且也不是給天底下最尊貴的天家為奴為婢。
不過趙鶯鶯沒想到的是,穗兒自己抬頭道:“多虧了我們奶奶在難民堆里選中了我來家里做丫頭,現在我也日日可以吃飽飯了。而且買我的時候奶奶出了五兩銀子,有這個錢去糧鋪買糧食,家里爹娘弟弟妹妹們就有救了!奶奶救了我們一家呢!”
趙鶯鶯怔住了,她沒有想到自己哀嘆的命運竟然是別人的救命稻草。想了想,試探道:“難道有很多人賣身也不成嗎?”
這應該是不可能的,因為揚州的牙婆都極精明。這種時候不趁著便宜多買些男孩女孩,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那倒不是。”穗兒搖頭道:“難民草棚那邊每天都有人伢子過去看,只不過我爹娘曉得好歹,只肯把我賣給那些挑丫頭的人家。說不清楚去處的人伢子,以及一看就是買童養媳的,他們并不愿意。”
趙鶯鶯再次默然了,她不是小孩子,當然明白這其中的貓膩。對于人伢子來說,賣丫頭確實是最不劃算的。一個小丫頭,就算等到日后價格回復了,也只有十多兩銀子一個。
但是去到別的地方呢,戲班子里、娼館里,都是大價錢!相比起那些‘火坑’,做丫頭已經算是上上大吉了。
趙鶯鶯忽然有些釋然——自己上輩子也不算倒霉透頂了,或者說世上總有比你還慘的,總是不能放下是看到的事情還不夠多。
看看這些日子的揚州吧,正如穗兒說的,已經到了買下人家孩子當牛做馬人家卻要一家子感激他的地步。而且這感激是如此真實,因為確確實實救了人家的命!
災民草棚那邊走一圈,到處都是為生活發愁犯難的。
小紅在一旁聽趙鶯鶯說這些,便有些不耐煩道:“這有什么的,這種事情還少?我老家是山東那邊的,那邊天災更多,我看揚州這邊已經是天上仙境一樣了——我當初就是因為一場旱災,家里過不下去,沒辦法把我賣給了人伢子。”
“穗兒爹娘還能挑選,當時我爹娘可沒有機會。最后人伢子把我帶到揚州,被我家奶奶買來做丫頭,這純是我的運氣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