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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這幾年江南官場一直不大平靜, 不過對于揚州的普通小民來說是看不到這一點的。他們能看到的是官府不斷地收取各種苛捐雜稅,雖然揚州富裕, 怎么也不至于到官逼民反的地步。可是對于官府的仇恨確實已經到了怨聲載道。

每過一兩月就要收一次額外名目的稅賦, 少的時候幾百錢每戶, 多的時候一戶能出十幾幾十兩銀子不等。這么幾年下來, 揚州百姓苦不堪言。也有私底下議論的, 可是也只能議論而已。

崔本說了收撒花錢的事情, 就嘆道:“官府實在是太不通人情了, 如今揚州百姓有那本就困難的, 如何過活?我們家這樣的已經算是不錯了, 可是像是酒坊里那些伙計和大師傅, 伙計也就算了,就連薪酬豐厚的大師傅也頗覺得吃力, 市面可想而知。”

大師傅是有手藝的匠人, 再加上經驗豐富,在行內的工價向來不低。這樣的人養家, 一家往往比普通小生意人還要滋潤的多。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現在的揚州他們一樣不太好過。至于底下的小伙計,說起這些事情都只有擺手的。

而有工作,而且是每月有不低的固定銀錢好拿的伙計尚且如此。那些只能零散被雇傭,拿一日錢算一日錢來養家的人又該如何!

如今天底下, 特別是江南一帶負擔特別重。可是趙鶯鶯也記得,上輩子這個時候她在太后的長春宮里做活計,宮里上上下下也依舊不慌不忙井然有序。天子還常常來長春宮呢, 可是她們宮女子上下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事情,只依舊度日而已。

想到這些,趙鶯鶯自然而然道:“貴人都是這樣的,他們站得高看得遠,升斗小民的事情咱們自己看來是天塌了的大事,可是于他們也平常,不過是一小角的風景而已。就好比我們平常見螞蟻,螞蟻是看得見的,可是他們難不難的,咱們哪里知道。或說,就是知道了又如何呢。”

這樣說或許太過于殘酷了,可是這就是確確實實的真實。崔本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人,所以聽到這話也沒有反駁什么,只是跟著也嘆了一口氣,然后不再說話。

等到第二日,本來是端午節的好時候,趙鶯鶯倒先要去牌長那里交錢——她也懶得拖延,免得耽誤待會兒過節。在牌長那里遇到了好幾位和她一樣想的婦女,都是早早過來交錢的。當然了,這些也都是附近殷實人家,見到趙鶯鶯都微微頷首打了一個招呼。

趙鶯鶯了結了這些要走,轉身的時候倒是遇上了眉嫂子。眉嫂子急急忙忙道:“你待會兒等我一下,我很快的,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去。”

趙鶯鶯當然不會拒絕眉嫂子這么一點小小的要求,于是就在一邊等著。等到眉嫂子出來,兩人手挽著手一起回家。

“你端午節的東西準備的如何了?今日我娘家嫂子想請我去城外看龍舟賽,我尋思著哪有那個時間,一大家子過端午都要我料理呢。剛推了這個事兒,可那邊又來信了,竟是十分堅持的意思。我當時就納悶了,后來才想明白,這是有事和我說呢!”眉嫂子說的時候愁眉不展,臉苦的跟倭瓜似的。

不是她多想,而是如今多得是親戚朋友有事相求。娘家嫂子要是也有這樣的事要做,她實在不知道如何拒絕。

趙鶯鶯并不知道個中原因,于是只是聽她說而已。等眉嫂子說的差不多了兩人也差不多到家了,這時候桃兒過來開門,因為眉嫂子與趙鶯鶯實在太熟,一般的桃兒也不避諱她,所以直接道:“奶奶,家里來客了,是來借糯米的。”

端午節包粽子要用到糯米,這時候借糯米自然不可能是為了蒸糯米飯,只能是為了粽子。趙鶯鶯還沒說話,旁邊的眉嫂子先詫異了起來:“怎么今日才來借糯米?”

端午節吃粽子,可是粽子都是提前好些日子準備好的,哪有到了端午節當日才包的!

趙鶯鶯也不清楚,便搖了搖頭,然后告別了眉嫂子進了自家。這時候趙鶯鶯家里就呆著以為婦女,這婦女趙鶯鶯認識,知道她是族中某個自己要稱呼嫂子的人。以前的時候來借錢,趙鶯鶯送過一些糧油給她。

她這時候滿臉通紅,站起身來對著趙鶯鶯,似乎有話要說,可是自己又說不出來,只能一個勁地搓弄衣角。趙鶯鶯見狀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便拿茶碗沾濕了一點嘴唇,這才笑著道:“嫂子近日來可好?”

婦女連忙道:“還好呢...”

聲音小的像是喃喃自語,果然才像是想到什么一樣突然聲音變大:“本哥兒媳婦,那個,我是來借一些糯米的。如今日子艱難你也是知道的,可是過節還是要過節的。家里沒有糯米,我想著出來借一些。”

趙鶯鶯聽她這么說就確定百分之百有隱情了,實在是這嫂子說話太過于心虛了,趙鶯鶯聽了一回,不像是因為借糧食而覺得羞愧產生的那種心虛。

眨了眨眼睛,試探道:“嫂子來的太遲了一些呀...”

似乎是被趙鶯鶯這句意料之外的話驚到,婦女像是受驚的兔子跳了起來:“這...這怎么回事?”

趙鶯鶯借口道:“嫂子也知道吧,今日是正端午,過端午節的準備早就之前就做完了。糯米包成粽子更是提前幾天的事情,我家這時候也沒有剩下糯米啊!”

這當然是假的,糯米雖然不好用來蒸飯,可是烹飪食物的時候用糯米的機會還是很多的。就算不過端午節,趙鶯鶯自家也常常準備許多糯米。就在這個時候,廚房的糧缸里還裝著半缸糯米呢。

趙鶯鶯也不欲把話說盡,于是吩咐桃兒道:“桃兒你去,幫嫂子多拿幾份端午節禮——嫂子,我這里沒有糯米了卻還有粽子和一些端午節小玩意兒,你給帶回家去。東西不多,勉強過個節吧!”

雖然沒有借到糯米,可是有趙鶯鶯多送的粽子和各種端午節的小玩意兒,這就已經足夠過端午節了。那婦女還想說什么,卻都沒有了理由,只是結果幾份的端午節節禮,向趙鶯鶯感謝。

等人走了趙鶯鶯才奇怪道:“怎么回事,竟然來借糯米?”

過了幾日,趙鶯鶯才聽嫂子吳氏道:“端午節那一日有族里的問你借糯米罷?”

見趙鶯鶯點頭這才接著道:“哼,這些人盡會站人便宜,曉得你和本哥兒憐貧惜弱,借出去了也不指望他們來還,一個個就作起來了。這次借糯米就不知道是那家嬸子想出來的主意——糯米也是值錢的!她家借遍了族里就為了把這些糯米拿去換錢。”

趙鶯鶯聽著不像,不是因為她不相信這些人耍心眼,而是糯米的價錢!糯米比一般的白米貴出很多來,可是今年的價兒也不過一石一兩一錢二分。憑人家厲害,借遍了族里能借到一石的糯米,可那也就是一兩一錢二分銀子!

不是說這個錢太少,而是現對來說不值得呀——這種事是瞞不過人的,而事情一旦露出來,這家如何再在族里立足?相對與這個,一兩一錢二分銀子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你知道什么,人活世上就容易心存僥幸,想著這件事并不一定會透露出來。若是運氣好,她家可就不會露馬腳了!”

吳氏聽了趙鶯鶯的疑惑,指點她道:“這件事族里本來無人知曉,她家也精呢!天不亮的時候偷偷帶了糯米出門去到城東那邊的糧鋪換錢,若不是禮哥去給鋪子下門板遇上了,又正好我家是做米糧生意的,最容易看出其中的關節,焉能不被她家逃過。”

之后的幾日,吳氏把這個事情在族里傳遍了,凡是借了糯米給那位嫂子家的族人都十分生氣。他們是本著可憐的心情借糯米給這家的,依照這家已經窮的底掉的情況,他們也沒有想過要還。說是借,其實就是給了。如今才知道這是行騙,當然很憤怒。

有的人家上門去罵,有的人家則是要她家把借去的糯米還回來。然而無論那邊都沒有達成目的,這家縮著脖子做人,大門緊閉好幾天都沒有一個人出來。

到底每家也不過是幾斤糯米而已,實在見不到人總不能為了這幾斤米把人家門給砸了吧。于是這些人家也漸漸散了,等到再幾日,這家和往常一樣生活,只不過出門的時候遇到曉得事情的族人,免不了被冷嘲熱諷一遍。

出了這樣的事情,趙鶯鶯不免有些錯愕,事情了結了才對眉嫂子道:“其實她家也是族里的好人家,以往相處最親熱不過了...做出這樣的事情,原本是沒想到的。也是被逼的...”

若是在族里沒有好名聲好人緣,也做不到借到這么多糯米。可就是這樣的人家做出這種事來,趙鶯鶯想到的就是如今日子對于很多人家來說已經支撐不住了。

眉嫂子微微點頭,然后又搖頭道:“這話算是對了一半,的確有日子不好過的緣故。可也不純是日子不好過。不好過的人家多了去了,難道只她一家?人家不做這種事,偏她家這樣做了,這就是明證。”

這一次的撒花錢因為收的多,而且針對的是所有百姓,所以在民間引起的風波比較大,弄出了許多不大不小的事情。被逼的走投無路的人也有不少,向崔家族人這樣的還是好的,有的人實在沒辦法就開始偷啊搶的,揚州府的風氣為之一壞。

等到了六月夏日,風波還沒有平息下來。

趙鶯鶯的妯娌里面古氏有養一些家禽的習慣,就是小雞小鴨這一類。特別是小雞,總養了二十多只吧。這些小雞平常喂米糠或者酒糟——崔本這里有的是酒糟,平常都賣給養豬養雞的人家。古氏要要,肯定是不要錢的。

投桃報李,等到小雞長大了,雞蛋給趙鶯鶯這里送的勤,等到中秋、過年這樣的大節日還不忘記殺一只雞送過來。

這一日她就憤憤不平道:“揚州呆了半輩子了,就沒有見過這樣的事兒!偷金偷銀的都有過,可誰家見到翻進墻來就為了把這些雞鴨給弄走的?”

古氏家這一批雞鴨正好養到下蛋的時候,前些日子才送來了一些頭生蛋給趙鶯鶯崔本嘗鮮。這個時候正是養育的心血要收到回報,日日都有雞蛋可收。遇到這樣的事,古氏可不是要急得跳腳!

趙鶯鶯聽的也驚奇:“這能賺什么錢不成?那些收雞鴨的販子焉能不知道這是賊贓,到時候肯定是死命壓價的。這些人辛辛苦苦提心吊膽一番,也就是為小販子們做嫁衣裳。”

趙鶯鶯不了解這些賊兒偷兒如何生存,可是她知道,除非是真金白銀,不然其他的賊贓都是要銷贓的。銷贓瞞不過別人,畢竟無論是買賣什么的都是做熟人生意,突然來了一個生人賣東西,誰肯接收?稍微機智一些的就該知道這是有問題的,或者貨不好,或者東西來源有問題。

有些人不會做這個生意,有些人會做。凡是做的都是一個德行,黑吃黑,總之就是把價錢壓的極低。像是珠寶之類的硬通貨還能有個兩三成的原價,其他折價厲害的好多就是原價一成而已。

古氏也是一拍大腿:“可不是,這些人就是窮瘋了,聽說不只是我家,舊城城南這邊凡是喂了一些雞鴨的人家都遭了這個事情。應該是一個晚上好些人一起做下的,至少準備了一輛大車,有人翻墻去偷,有人就在外頭接應。做完了之后推著車就跑!嘖,做的這么面面俱到,有這個心思走正道不好?”

一起說了一回,古氏告辭離去。趙鶯鶯則是出門買些東西,順便去彩繡坊把一件繡品交了。賣東西是為了過夏天,左不過就是一些防蚊蟲防中暑的藥劑,另外就是去冰窖定冰了。

冰窖生意也不景氣,遇到趙鶯鶯這樣來定冰的就格外客氣,只不過價錢可比往年貴了一些。趙鶯鶯沒有問老板這是怎么回事,可是她也猜得到——沒錢定冰的就算是原價也定不起冰了,有錢定冰的就是漲這么點價錢那也是要定冰的。薄利多銷現在做不起來了,可不是只好提價維持生存。

趙鶯鶯和冰窖老板說定了定冰的事情,這才往彩繡坊走。彩繡坊如今已經換了一個掌柜的了,如今的掌柜的之前也和趙鶯鶯接觸過,所以上任之后依舊和趙鶯鶯保持了良好的合作。

見到趙鶯鶯過來,爽朗道:“我心里想著崔七奶奶就是一個手快的,再加上夏天不愛做活兒,上次定的扇屏應該到了!”

趙鶯鶯年初的時候接了個活計,知府府里定的扇屏。當然了,知府府里不可能單單為了一個小扇屏下訂單,一起的還有許多零零碎碎的活計。只不過諸多東西里趙鶯鶯分了扇屏這一樣。

兩邊都是合作過多次的了,掌柜的只稍微檢視了一番就點了點頭,給趙鶯鶯拿錢銷文契。然后主動對趙鶯鶯道:“等到過了中秋節,天氣涼爽起來,一定給崔七奶奶留心一份活計。”

這是拉攏!對于繡坊來說,繡娘是值錢又不值錢的。手藝一般的繡娘根本什么都不算,不要說自家培養的了,就是外頭以此補貼家用的女子也有很多哪能達到這個水準,算起來真是要多少有多少。一個不愿意做了也就是不愿意做了而已,對于繡坊來說就是換一個人。

可是繡娘又是繡坊最寶貴的財富,正是有手藝精湛的繡娘他們才能立足。不然只靠著和富貴人家的管事、采辦打好關系,東西送上去了不行,最后的結果就是以后都做不成生意了!

而到了手藝可說精湛的繡娘這個程度,那就不是隨隨便便揀擇一些天賦不錯的小女孩能夠得到的了。總之每個繡坊這樣的人都不會多,都是各個繡坊供起來的財神奶奶,生怕她們一個不高興就耍心眼——這些繡娘身契捏在繡坊手里是不假,可是做活的還是她們自己。甚至不需要做別的,只要報一個生病了拖慢一些工期,這就夠繡坊受的了。

至于趙鶯鶯這種并不歸繡坊所有的繡娘,那又有另一種說法了。平常的時候她們只不過是當第一等繡女用而已,可是并不能怠慢。等到有自家繡坊拿不下的活計,那就是她們大顯身手的時候。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就是差不多的意思了。

趙鶯鶯這件活計比較簡單,前后座了三四個月,中間也是不緊不慢地做的,從來沒有趕過工期。酬勞也不算多厚,大概就是一百兩出頭,估計賣價還不到二百兩——這對于普通人家來說可能是全副身家,可是對于那些真正的大戶人家來說,毛毛雨都算不上。

說來也是諷刺,自從年景不好起來,各個行業生意都不好做了,偏偏趙鶯鶯做的繡花活計依舊如同往常。

說到底,她這種動輒幾百兩,甚至可能上千兩的繡品,能夠享用的人家也就是有限的那些家而已。這些人家難道會受這不好的年景影響?就算有也是微乎其微的,不至于到削減用度的時候。甚至其中有些人還是既得利益者呢!

就比如說定下這一批繡品的知府大人,趙鶯鶯當時瞥了一眼繡品單子,少說也有大幾千兩了。說不定還在別家繡坊有下單,最終數目難以估計——聽說這位知府大人原本也是窮苦人家出身,當知府之前也大都是在清水衙門。直到前一任官去了工部管著一些督造活計,這才算是發跡了。

可是剛來揚州的時候也沒有如今的排場!

排場是要用錢來堆的,錢從哪里來,當然是從治下的揚州百姓來!

朝廷也不是傻子,揚州富庶也不是這么個壓榨法。之所以如今催逼的這么緊,也就是各個官府自己從中中飽私囊,多要了好多!

如今揚州上下就沒有不痛恨這一批官員的,趙鶯鶯也是其中之一。按理說這樣的她不應該接揚州知府里的活計,但是她并沒有那般矯情。誰都知道這活計她不接自然有人接,對于她來說還算是賺了知府府里一回錢呢!

拿著繡品結賬的銀子,趙鶯鶯又去了一趟牙行,干脆把上一季度的賬給清了。因為提前清賬,得了牙行老板娘的千恩萬謝。

“如今生意越來越難做,大家的賬目事先約定,或者逢年節開銷,或者逢著季度末尾開銷。可是真到了那個時候,則是能拖就拖,能推就推。偏偏還不敢真的隨便給斷了各種供應,不然就徹底失了這個主顧了。”

趙鶯鶯想到崔本酒坊的那些賬目,其中一些是大戶人家、大商販做主顧,沒有拖欠的。可也有一些客戶能拖一時是一時,并不是沒有錢,而是拿錢去放高利貸或者做別的快進快出生意,拖上兩個月說不定就能賺上好幾分利!

只是這些人賺大發了,這就苦了要做周轉的酒坊。趙鶯鶯經常替崔本算賬做賬,什么都清楚,不知道對著賬本嘆了多少回氣了。應和著老板娘:“可不是這樣!我家酒坊也是差不多的,也是沒辦法了。”

說了幾句,趙鶯鶯又在牙行定了一些東西,讓牙行記得送來。這就緩緩回家,知道到了街巷入口,看到有兩輛大車,上頭放著一些家伙,正有幾個腳夫一樣穿著短打的男子搬進搬出。

等走近了自家,才發現是之前已經搬走的一個斜對面鄰舍家正在搬進來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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