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吃不喝,不聲不吭。任簡然怎么說,曉沐都沒有反應。簡然給曉沐換上她的衣服,給她清理傷口,然后坐在旁邊看著曉沐一點一點,越墜越深。夜最深的時候,曉沐一直無神睜著的眼睛,隨著眼淚慢慢閉上,不是睡,而是暈了過去。而簡然早已歪在床邊苦累了,睡了過去。
天亮了,簡然仍在睡,而昏倒的曉沐反倒被充足的陽光驚醒,曬在身上非常暖的陽光,也喚不醒曉沐快死了的心。那是她的媽媽,但是現在卻是最不相信她的人,為什么她連她的一句話,一個解釋都不聽。
不是瓊瑤阿姨喜歡寫誤會到底,而是觸到痛處,氣急敗壞的人真的失去理智,半個字都聽不進去。
曉沐看簡然睡得熟,就給她披上個毯子,輕手輕腳下床,拿起自己的包,離開了簡然的家。茫然在路上瞎晃的曉沐,首先想到回家,坐上開往家的方向的公車,街道風景越來越熟悉,曉沐卻越來越無助,回想起昨晚發生在家里的那一幕,曉沐在公車上放聲大哭。整車的人都被突然間爆發的哭聲吸引,看向她。只能說社會冷漠,沒有人上去問一句,她怎么了,上上下下的乘客像看一出戲,聽著曉沐哭聲漸漸弱了,看著她腫著眼睛,一直坐到終點站。
她從車上下來,這是一個荒涼的地方,甚至已經出了市區,再往北走走,就能看見海岸線。她包里的手機一直在響,她聽到了可就是不愿接。她突然想看海,就不自覺地朝著海風來的方向走。
小時候,總會一家人來海邊,媽媽愿意待在海岸線邊的巖石上,靜靜的一個人坐著,爸爸則喜歡帶著她吵鬧著沖向海里邊,看看是誰最快就被浪打回來,就大聲嘲笑那個人。
又站在這里,每一塊石頭,就是現在打過來的這個浪都是那時的影子,她朝海里走,遠遠地看一個瘦瘦弱弱的小人,在潮汐線邊徘徊,她像飛鳥,她想飛過海的那邊去找回無人島,可就是不知道那島還在不在。曉沐已經沒有眼淚了,她現在的精神無以形容得好,她心里裝了太多的事,難以消化。她當然可以在簡然的家里待到地老天荒,但那終究不是她的家,所以逃出來,想要找一個安靜,她想要再鼓起勇氣,回到媽媽身邊告訴媽媽她有多委屈,可想到這里她又怕以媽媽的性格會豁出命去也要找到那個男人。
那不是她要看到的結果。
海水掃在小腿上是溫的,但海風一吹就是冰冷刺骨的。針扎一樣的感覺,使她縮手縮腳,媽媽是愛她的,曉沐堅信。如果媽媽繼續誤會的結果能比告訴她事實更好,那曉沐更愿意就把黑鍋都背下來。她一直承諾要撐起那個家,要替爸爸把媽媽保護得好好的。當初會忍下來,不就是因為,媽媽能夠治病么?一點都不怨懟誰,或許成長就該這樣,那是她的命,她向來都相信,迷信的定數。
不是熟悉的鈴聲,驟然響起,曉沐一驚,拿出手機,呆呆的看。
約會提醒:六點,青祥廣場鐘樓,手帕之交。
她從包的內側摸到那塊她洗干凈,疊好的的格子手帕,摸著上面細細的紋路,心臟好像又跳動了,慢慢把它放回去。海水退潮,她被大自然強行排到安全范圍外,海波就像格子,深深淺淺的畫成一道囚籠,又打開,又關上。從一開始這樣的結果,她就應該想到不是嗎?埋怨媽媽,又有什么用。
她從原路折回,拖著濕漉漉的鞋走在高速路上,太陽到了最高點以后,就用很快的速度下山。曉沐終于找到一個站牌,坐上公車,在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等她醒來后,聽到的第一個報站聲竟是,青祥廣場。
是天意吧。
曉沐從車上跳下,遠遠的就看見鐘樓下站著一個俊逸的男子。他仿佛是察覺到靠近自己的腳步聲,原本低著的頭抬起來,目光炯炯的望向曉沐的方向,然后嘴角上揚,是有酒窩的放心的笑容。
他還是一身職業裝扮,筆挺的西服,熨燙貼服的襯衫,就連領帶都是端端正正的。他雙手卻隨意的插在褲兜里,在曉沐走進自己身旁的時候說:“我都以為你不會來了,再也不會哭的眼淚小姐。”
他這樣稱呼她,卻不會讓別人覺得輕浮。他的聲音是真的好聽,曉沐的抵抗,退縮,絕望在他面前好像立刻就一掃而空。曉沐不敢相信自己竟對他笑笑,在她做了這個她以為再也不會出現的表情之后,她都被自己嚇到了。經歷昨晚,她還能活過來嗎?
“我,叫莫曉沐。”她開口說話的聲音很嚇人,粗粗的,低低的,干癟的像捏爆的氣球。他把手從褲袋里拿出來,然后說:“等我一下。”跑開了。
曉沐也不知道她怎么會就這么聽話,乖乖等在原地,直到看見他從廣場馬路對面的超市里跑回來,手里拿著一瓶秋梨膏。
“看了一下,這里沒有我在北京常喝的秋梨膏,不過這個好像也不錯。”他為曉沐擰開瓶蓋,氣息還有些不穩。
曉沐接過來,“謝謝。”深顏色的散發著甜甜的味道的湯水,搖搖晃晃在光下面有金色的光。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曉沐還是在他的注視之下,喝了一口。清清爽爽,嗓子里的灼熱感消退了很多。
曉沐再試著說話,“你是從北京來的?”他不是凱翔的員工么。
“對,我是北京人,我叫溫華,溫度的溫,韶華的華。”人如其名。
她聽完默默記下名字,小聲嘀咕:“我還以為你是我們公司的主管。”
“我在‘兆騏’工作。”曉沐恍然大悟,點點頭,然后,從包里拿出手帕,遞過去。“還給你。”w……h……的繡字正好朝上。
溫華沒有接,反問:“你喜歡嗎?”
他問得曉沐一愣,她點頭,然后又搖頭。溫華笑她,接著補充:“送給你吧,希望你不會再用到它。”
“溫先生,你是不是嫌它臟了?我已經把它反復洗過。”曉沐不想平白的接受別人的東西,況且這條手帕上還繡著他名字的縮寫,是只代表他的東西。
溫華看她著急解釋,又是笑:“它現在比在我手里的時候還干凈,我只是,想送給你。”
本來是來還手帕,可現在手帕的主人就說送給她了。那現在就不知道還要做什么,曉沐機械地喝著秋梨膏。快喝完了,才想起來,應該把錢給他。
就翻包拿出錢包,問他:“請問,這個多少錢?”
“不用了,我請你。”溫華是個很細心的人,他看曉沐一直魂不守舍的,就試探性的問:“你又遇到不開心的事了?”
曉沐搖頭,然后欠身,“很高興認識你,謝謝你的秋梨膏,謝謝你送我的手帕,我一定好好珍惜它,我想我要走了。”
溫華很認真地聽,然后點點頭,走近她,居高臨下裝作沒聽見她的話,問:“你吃過飯了嗎?”
曉沐啊了一聲,顯然沒見識過這樣說話沒頭沒緒的人。溫華優雅地笑笑,然后接著他自己的話說,“我知道這附近有間餐廳的北京傳統菜做得很好,有興趣陪我回味一下家鄉的味道嗎?”
曉沐還在想拒絕的話,可她的肚子已經歡呼起來了。溫華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聽見,揉揉自己的肚子,“等你等得我都餓了,走吧,很近。”溫華的溫潤如玉,真的很難拒絕,而且曉沐貪婪在他身邊時會感受到的安全。
人是不是在受傷以后,就會想找個安全的殼躲起來裝作之前的一切都沒發生?
他脫下外套拿在手里,回頭和曉沐說:“不是很大的城市,走在路上,會有一家人的感覺。”過了下班的高峰,馬路上的車慢慢變少了,萬家燈火。
他們沿著廣場的一邊半圓走,路肩上的紅豆杉上掛滿了彩燈,閃呀閃,可曉沐腳步沉重得走在溫華后面與這城市的溫暖差得很遠。
溫華說的‘特色菜’是在濱海最高檔的酒店里,走到門口,曉沐猶豫著不進去,溫華看出她的擔心,于是就紳士地說:“就讓我有這個榮幸,請一個每次見了都是愁眉苦臉的女孩,揮霍高檔飯菜。”他話里的意思很夸張,但是卻剛好博得曉沐一笑。可是笑過以后的曉沐,明顯是曲解了溫華的意思。“那我們一人一半付錢好了。”
溫華臉上的笑意更濃,仍是不點破,讓曉沐先進門。侍者走過來,溫華很自然地應對。這時候曉沐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拙笨。在穿過富麗堂皇的大廳的時候,曉沐開始后悔了,看得出來,這個叫溫華的人并不是個普通人。溫華特意選了一個靠窗的雙人位子坐下,而不是在他常常用餐的包間里。他詢問曉沐有沒有忌口的菜,曉沐說沒有,于是他就全權做主,點了六個菜。對于兩個人來說,著實有點多了。他看曉沐局促,就在侍者送上清水之后,他像調整氣氛一樣地解釋:“一個人離家久了,只要是有家的感覺的地方就會常來……你去過北京嗎?”曉沐搖頭,“當我在他鄉生活過一段時間之后才理解什么叫故鄉。無論是哪個城市都不能取代北京,不僅僅是因為它是首都,還有它獨特的文化氣氛。從幼兒園的課本上就知道了天安門,常常路過,并不覺得它雄偉,可是我去年回北京過年的時候,再路過它時正趕上降旗,突然間我覺得紅磚綠瓦早就在我心里扎根了。”
曉沐聽得入了迷,她只是從電視上看過天安門,北京對于她來說完全陌生,聽他這么一說,很向往。
突然,從窗外照進來無數盞刺眼的閃光燈,晃得曉沐眼前一白,她順著看過去,才發現在酒店門口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齊刷刷的停著許多黑色的轎車,從車上下來的人正被許多記者包圍。曉沐心想:一定是某些明星吧,住在這樣的地方的人,一定非富即貴。
溫華的視力還是很好的,夜色再暗,他還是認出了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被簇擁的其中一個人。他表情變得凝密,下巴微微繃住。繼而又把焦點放在對面的女孩身上,她的脖頸線條很優雅。
“你喜歡濱海嗎?”溫華試圖轉移曉沐的視線,隨便找了個話題恢復輕松的和她聊天。
“喜歡,這個城市的人不復雜。”她的回答很實在。
溫華又有點敏感,“那,我復雜嗎?”他很少這樣健談,在商場上,他一般惜字如金,但是這個南方女孩卻打動了他。
曉沐仔細想了想,“復雜……”溫華小小驚訝了一下,然后舒眉,眼含笑意,繼續問:“聽說過故宮里有冤魂出沒的說法嗎?”
剛剛還談論人,這一會兒又轉到了故宮,曉沐覺得他還真的是個有趣的人。
“故宮你知道嗎?”
“紫禁城,明清兩代的皇宮。”
侍者安靜的上菜,“因為是古代專制的產物,所以有不少冤死的人,據說午夜的時候,在宮墻邊會有……提著燈籠的……”她眨著眼睛,抗拒再往下聽,“螞蚱。”
“螞蚱?”曉沐不解的又重復了一遍。
溫華很確定的點頭,然后慢慢地說:“經過科學家證實,是螢火蟲。”
曉沐被逗笑,這樣一個給人感覺優雅的人,怎么會說這樣冷的笑話。一般會說這種笑話的都是簡然,一般會聽了這種笑話大笑不止的也是簡然。
“終于看到你笑了。”他竟是以一種深情的眼神,看著曉沐。桌上的大馬士革玫瑰開在最盛,馥郁的香氣擾得人心曖昧。曉沐后背一僵,趕快低下頭,再看他的眼眸也許就會深陷下去。
“這道菜是‘芥末雞絲’。”剛讓曉沐覺得尷尬,溫華就又把話題一轉,開始給她介紹已經上的幾道菜,并且填飽自己的肚子。“‘韭菜炒雞蛋’,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韭菜的味道,我小時候是從來不沾它的,但是長大以后又開始懷念它的味道。”
曉沐用行動證明,她還是能吃韭菜的,平安無事的咽下韭菜,但是嘗了一口‘芥末雞絲’就被搶到了,滿臉通紅,咳個不停。
“快喝水壓一壓。”
陸續菜都上的差不多了,“這是‘干炸丸子’,‘醋溜苜蓿’,‘蠔油油麥菜’,一會還會有一個點心,‘綠豆糕’。”他說起自己家鄉的特色菜,挺得意的。
曉沐把每個菜都嘗了一下,北方的菜好像都是油比較多,不知道是因為她第一次和一個陌生人單獨吃飯,還是這菜她真的不適應,吃不慣,她顯得很拘謹,總是遲遲下筷子,而后又慢慢咀嚼,很久才咽下。
溫華看起來是真的餓了,很快一碗米飯就下肚。
“南方的米和北方的米差別還是很大。”這是他要來第二碗飯之后的結論。
曉沐不作評價,但過了一會兒之后,放下筷子,遲疑地開口:“溫先生,關于凱翔和‘兆騏’的網絡運作方案,是您負責的嗎?”
他也放下手里的筷子,“你終于還是問了,”在他向曉沐說出自己是在‘兆騏’工作的時候,他就想到,這個問題曉沐遲早會問到的,“既然你問了,我就不會再瞞你,我是‘兆騏’的ceo。會用b組的案子,是我親自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