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隱于云霓明滅之中,倏爾散開,在月夜清光的照射下皇家中秋盛宴歡躍開宴。
熙熙攘攘的達官貴人們乘著各色各樣的車鸞趕來皇宮中參加盛宴,其形列如麻,其音如雷如鼓,環徹復道,金臺,銀臺在茂密的燈光下交相輝映,場面何等炫目,光耀,奪人。
歌臺之上,鴻鼓蕭瑟,春光榮榮,舞殿長袂;宴席之中,燈紅酒暖,笑語喧嘩,槲籌交錯。
又有誰會顧忌長年居住于冷宮中,一個被厭棄的罪臣之子-—淳于紫洲
此刻,紫洲縮手縮腳的隱匿在人工湖的草堆之中,他已有三日未進食了,腹空的感覺連同呼吸都有些阻滯,往往送來的飯菜不是酸的便是餿的。或許八年來他應該適應的,但偏偏性格倔強,又臨中秋之日,心中的不忿再次冉冉騰起,同是父皇的兒子,為何有人吃的是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穿的是錦繡綢緞,玉帛鑲嵌,而他卻是一個遭下人們唾棄一出生便攜著邪惡,骯臟,黑暗的罪臣之子,連他們的殘羮剩渣亦輪不到他來吃的過街老鼠。
一陣寒風掠過,刺痛了他的肌膚,下意識的抱緊自己,身旁半尺多高的草亦染上了他身上的寒意,在茫茫暮色中颯颯寥落。
身上的衣服在奶娘細心的縫補下勉強可以抵過深秋寒暮,借著星月余輝定定的眺望,重重墻隔之外的另一面到底是怎樣一番盛景,桌上擺著的有多少是他聞所未聞的美味佳肴,想著不時的伸出舌頭舔著已經干裂的唇,只覺一股咸澀入味。
紫洲本是尊貴的皇后之子,只因時間的落差,自至貴跌至極賤。
皇后的父親是權傾朝野的梓丞相,五大氏族中梓氏與桓氏聯合宮中宦官,一同扶持本應離皇位搖搖無期的十三皇子即位,也就是淳于風。
在一場沒有硝煙彌漫,卻鮮血尸骸遍地的奪嫡之爭中,淳于風十二歲登基為帝,娶皇后,七年內他在外戚與宦官兩股勢力的夾縫中生存,實確內憂兼外患。外表愚鈍,荒淫無度,甘愿做一只傀儡皇帝的淳于風,實則欲擒故縱,巧布羅網,不動聲色間暗豐羽翼,所謂將與取之,必固與之,任其兩股勢力鷸蚌相爭,待宦官勢力奄奄一息之時,淳于風便暗里給與支持,致使宦官勢力扶搖直上,目的就是借宦官的刀宰外戚的頭,這便是“戚宦之禍”
此事件牽連甚廣,那些入獄的太學士子們,在嚴刑拷問中將宦官反咬一口,淳于風又不失時機的果斷將宦官勢力一網打盡。
自此,年僅二十歲的青年天子,便將四分五裂的政權攬于自己手中,并改年號為含豐元年,使動蕩多年的淳于國,回歸一往的平靜,其明斷,其魄力,其城府,其冷血,震驚朝野。
而在七年當中,皇后曾意外懷有一子猝遭小產后便遲遲未孕,因“戚宦之禍”梓丞相入宮后傳出畏罪自殺的消息,后全府上下三百余口收監處斬,惟有皇后茍延殘喘般活下來,在獄中含著驚懼懷上的紫洲,秉著噬骨的恨意生下紫洲,臨終之前,母親用鮮血在地上留下“州”字,意圖很明顯,其一淳于國在立國之初國名本是州國,其二則是奪取九州為梓氏報仇。
母親姓梓,而梓氏一族已是罪臣,淳于國本是州國,為避開‘梓州’二字,從此,他的名字便叫淳于紫洲。
最骯臟,最邪惡的地方出生,傳承著母親噬骨的恨意,當奶娘抱著剛出生的紫洲,來到淳于風面前時,他未看一眼,揮手命奶娘抱下去。
在淳于風的心目中,這個孩子是皇后犯下罪惡的標志,也是皇后恨淳于風的載體。然其命數已定,一場宮廷變革帶來了太多的殺孽,卻獨獨留下這個孩子的性命,或許早就注定成為他一生的劫難,這個孩子就是來向他討債的。那時的淳于風怎么也想不到,奶娘手中尚在襁褓的嬰兒,會與他有一段怎樣驚世駭俗的情愛糾葛。
紫洲知道的全是奶娘告訴他的,卻獨獨沒有提過他的生父,如果早一點知道自己并非淳于風親生,也許沒有那么多怨。
八年的冷宮生活,全靠奶娘的照顧,而一個小小的奶娘能助他健健康康活了八年,更多的原因是奶娘為了他與太監做對食。太監們因沒有生育能力,且無法行那床第之事,此方面的能力雖是減弱反而折磨人的花樣卻層出不窮,所以造成后來奶娘早死之因。
神馳間,耳朵忽然被人揪起,他驚呼一聲握著耳朵破口大罵。
太監甩手給了他一巴掌,令紫洲一陣暈眩,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響。
那太監邊揪著耳朵邊啐道:“讓你小野崽子的嘴不干凈!就你這副賴皮狗的莫樣,誰讓你出來嚇人的!”
“我愿意出來就出來,我是父皇的兒子,身上留的是皇家的血脈,你個奴才敢如此對本皇子,小心我向父皇告你的狀。”說著腳下不時的踢向那太監。
那太監聽后,譏笑了一陣子,看著紫洲被他揪著一只耳朵的滑稽莫樣,諷道:“落魄的鳳凰不如雞,還皇子了你連雞都不如!”語畢便拽著紫洲的一只耳朵,直往冷宮處扯。
“放手!放手!給我放手!”紫洲不顧疼竟硬生生的扯掉太監的手,耳朵傳來炙燒的疼痛,拼命忍住眼中的酸澀,撣了撣身上的雜草,理一下凌亂的長發仰起下巴:“我自己會走!”
“嘿……夠硬氣,我看你怎么硬氣!”
話方落,抬腳在紫洲的后背狠狠地踹了一腳,紫洲一個趔趄趴在地上,被塵土嗆的不住的咳嗽,胸腔撞的生疼。
良久,噙血的手忽的攥緊地上的雜草,指節根根泛白,誰說皇后生下來的孩子就一定是太子,他便是連個畜生都不如,時間上的差異,他晚出生了一步卻連當人的資格都錯過了。
月夜里,紫洲眼眶內漫著嗜血的恨意,瞪著那太監,宛如一只餓了很久的狼,鎖定它眼前的獵物,欲飽餐一頓,煞的那太監一個冷戰,支支吾吾道:“野……野崽……”話未了便哆哆嗦嗦的撒退就跑。
紫洲趴在原地愣了很長時間,若不是肚子里咕咕的叫聲,他也許會趴一夜。
他很餓,經過方才的一番折騰他更餓,譏餓的感覺如同猛獸吞噬著他的理智,欲望將他填滿,身子顫抖的伏在地上,四處尋覓是否有能入腹的。正在此時遠方宴席上的珍饈美味在他鼻間環繞,那味道仿若張了數萬只胳膊,一直牢牢的拽著他的整個意識,他不住的咽著口水。
看著遠處燈火下,一排排宮人們撤下的食具往御膳房的方向,腦中豁然靈光一閃,心中騰起一個瘋狂的念想,
‘夜探御膳房!’
一路在夜色的隱匿下,他熟門熟路的來到御膳房門前,之所以認得路是因為他曾經來過一次,沒有成功,那次來的太晚了御膳房的門緊緊掩著,只好垂頭搡腦的返回。
而此次,與上次迥然不同,現下正值御膳房忙的手慌腳亂之時,竟無人顧忌他的存在,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大概是餓急眼了,聞到飯菜的各種香味,他更是不怕死的扒在門縫中看著里面熱火朝天的景象,滿桌的調味料,各式的菜肴琳瑯滿目,目光停在那色澤誘人的燒鵝,他又是咽下口水,溜了一眼來來往往的廚人他的心如擂鼓,慌亂的跳。
又是忍不住再瞧一眼,想像燒鵝入口中咀嚼的香味與韌勁,顧不上被發現的危險就是被打一頓也值。
一念起,便再也控制不住,他感覺自己就是一頭餓了多日的狼,見到獵物急紅了眼,一溜煙竄上去,抱起燒鵝就啃,未嚼幾下就咽。
不多時,再次抬頭周圍黑壓壓的一群人已將他湮滅,紫洲嚇得連忙啃了幾口,扔掉手中的燒鵝,嘴里剩余的便一股腦的咽下去,心里想著能吃多少便吃多少。
“他就是冷宮里的那個禍害!”有人扯著嗓子,指出是他。
見紫洲此番低賤的莫樣,其中一人道:“你要是認個錯向我們磕三個響頭便放過你!”
紫洲冷哼了一聲,鳳眸不屑的瞥過他們,拋下句:“想得美!”
然后那群人聚在一起,喁喁私語了半晌,之后他們商討出了一個很有趣的法子。
紫洲凄烈的慘叫著,拼命的掙扎著,完全無濟于事,那些帶著圍裙的人,帶著詭橘的笑聲與辱罵聲,壓在他身上,撬開他緊咬的牙關整塊整塊往他嘴里噻淌著沁血絲的鮮肉,塊塊的鮮肉在口中無法咀嚼,他只好被迫咽下。
血與肉的腥味令他連連作嘔,緊接著一塊一塊又一塊,直到食道都被塞滿,胃里傳來翻攪的致痛,他痛的五官扭曲,唇色泛青,以為自己即將窒息而死之時……
他開始掏心挖肺的嘔吐,那些帶圍裙的人動作有些遲緩,也怕鬧出人命來,扯過紫洲浸滿汗水的發:“磕還是不磕?”
紫洲睜開淚水迷蒙的眼,唯一能確定是流下的淚是被嘔吐刺激的,并不是求饒,捻了幾下舌頭,猛的向眼前的人吐了口夾著肉末的唾沫,卻看不清有沒有吐到那人的臉上。
只聽,那人氣的猛吼一聲,扯著紫洲的發,一路扯到院中洗肉的水缸處,在紫洲凄入肝脾的叫聲中將他的頭摁進去,頓時四面八方的血水自鼻腔內攻入腦子,氣管內。
紫洲害怕了,臨近死亡邊緣的恐慌,他拼命的掙扎。
然后在毫無預料中被提起,他猛的吸了幾口氣,又再次被摁進去。
紫洲的心都在顫,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的渴望過有一個可以救他的人;從沒像現在這般的奢望過有一個可以護他的人;從沒像現在這般祈求過有一個可以愛他的人;他祈求拯救的是他已經被孤獨唾棄所貫穿的心靈,宛如無底的黑洞,需要很多很多的愛來填補。
絕望之時,一稚嫩的男孩聲響起:“你們在干什么!”
然后他便脫離了血水,聽到那些人跪地請安聲,紫洲連笑帶咳,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引得眾人側目。
老天還是待他不薄的,他并沒有被完全遺棄,他已經被折騰的精疲力竭,以為自己會死,想在臨死之前看一眼救自己的人,就算此生無以報答那么來生也必償還,他不習慣欠別人的。
可紫洲滿是氤氳的眸子看不清恩人的臉,他闔上眼甩了甩頭,發上的血水濺了四周,終是在眼縫中瞧見那瘦小的身子,束著發髻,面如美玉,身著華貴的禮服,腰間寶帶上的石玉刺痛了他的眼,那人朝他走來,面上帶著他從未見過的焦慮,惶若從夢中傳來的一聲“太子!”
見他伸出手來想要抱住他,紫洲毫不猶豫的推開,此刻又走來一人,他的身影很高大,其它的紫洲再難看清,只覺他們身上散發的光芒顯的自己異常的狼狽,生怕自己的骯臟卑賤沾染到他們,紫洲提起最后的一絲力氣伏在地上,蹭著地面往后撤。
然后聽到有人一聲聲叫著他“洲兒……洲兒”其聲悲慟,每一聲沉重似鈍,重重砸向他的心,他不懂那人為什么以如此口氣喊著他,但是那種被在乎,被心疼的感覺是他從沒擁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