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是一個面容清瘦,一身白色長袍,仙風道骨的男子,他旁邊站著一熟悉到驚心的背影,下一刻那兩人便轉身進了隔間。
“他是……”紫洲驚呼道,面上難掩驚懼之色。
淳于風收回目光,簡言意駭道:“不是!”
“那個人很像!”
“只是很像,并不代表是!”
紫洲思緒急劇混亂,指節泛白的手攥緊門檻的邊緣,望著淳于風又恢復以往波瀾不驚的神情,難以看出他究竟懷著怎樣的心思,那個背影他是否看沒看到正面,如若看到正面,如若真的是,淳于風為什么會隱瞞,也許是自己想多了,早在兩年前淳于孤睿已死,那人只是很像。
揣測猶疑間,小二走進來打破了他們的沉默,南面上好的廂房已打點好,問他們要不要入住。
淳于風看都沒看紫洲,先一步走出房門,紫洲便由伏志攙扶著緊跟其后。
行走間,紫洲有其意的看了伏志一眼,伏志領悟,在他手臂上寫了兩個字“不是!”紫洲便松了一口氣,但心里總覺的插了一根針,渾身上下都不舒坦。
在小二的帶領下他們下了二樓,看著外面已黑的天色,熱鬧的街市,紫洲隨口問了句:“外面好像很熱鬧?”
走在前面的小二道:“小少爺有所不知,咱們這為慶祝優曇花盛開,城中連著七天都會有花燈會!”
言語間,他們已穿過前面的飯鋪來至后面的大院,紫洲突然停下腳步,喚著前方的淳于風:“父親!我想去看花燈會。”
淳于風背對著紫洲,道:“你身子太弱,回去早點休息明天一早還要趕水路。”連帶著一串動作無端生出幾分冷酷。
一旁的小二見了,腹誹著世間竟有如此寡情的老子,兒子病成這樣做老子的既不擔心也不焦急。
“伏志!他不去,你陪我去。”紫洲賭氣道,蒼白的病容泛起一抹惱怒的紅。
伏志面色一陣青,一陣白,看向淳于風,又看向紫洲,左右為難道:“少……爺!”他們倆一鬧脾氣苦的是他們這群奴才。
幾人僵持著,一旁的小二到生出幾分興味,靜待到底是老子杠過兒子,還是兒子杠過老子。
半晌,紫洲朝著伏志慢悠悠道:“你不去!我自己去!”說著甩開伏志的手,往回走,沒走幾步,腳下忽的一痛,身形一栽,便栽到了急速而來的淳于風懷里,淳于風帶有嘆息的聲音響在耳畔:“到底該拿你怎么辦?”
淳于風終是拗不過紫洲,命伏志,王太醫留下打點房間,只帶了兩名帶刀侍衛。
長街兩邊的蓮花燈,遠遠望去宛如一條長龍,空中零散散的孔明燈,將漆黑的夜空襯的繁星點點,街市上人煙鼎沸,香火彌漫于頂。
紫洲拉著淳于風來到一賣佛珠的小攤,攤主見他們身著不凡,更是極力推銷。
斑斑駁駁的燈光下,紫洲一排排的打量著泛著異樣光亮質地不同的佛珠,心下打算買下一串送給他身邊的那個人,也算臨死之前留個念想。
黃暈下影綽綽的隱著紫洲溫潤憔悴的側臉,淳于風伸手理了理擋在紫洲眼角的發絲,聲音不經意的柔下來:“洲兒喜歡佛珠?”
紫洲猶疑了一下,點點頭。
“你想要什么樣的,回頭送你便是。”
“那是你的不是我的,那里的東西我看著就煩!”
“我的東西還不都是你的”脫口而出的話看著拗勁還未褪的紫洲,他只得無奈咽回去。
這時,攤主聽了五官笑的全都擠在了一起,道:“小少爺說的對,東西還得自己買的才稱心。”語頓,瞪著鼠眼神秘兮兮道:“我這有一稀罕物,小少爺見了鐵定喜歡。”說著從包袱里拿出一紅木長盒,在紫洲怔怔的目光下將其打開,黃色的織錦上鋪著一串木質舊舊的佛珠。
“這有什么?以我看還沒有其他的好”紫洲不以為然道。
“呃……小少爺這就是你不懂了佛珠以沉香木至貴,而此串便是由質地潤澤,品質上乘的沉香木精心打磨,大小,重量同等的三十六顆木珠制成。”說著掂了掂手中的木盒:“握在手中重量之輕,油脂內蘊,潤澤舒心,放在鼻間飄香四溢,動人悠香。”
“是嗎?”紫洲帶著懷疑的神色,自攤主手中接過木盒,拿出佛珠放在鼻間細聞:“嗯……確實很香!”
攤主瞪著兩只老鼠般的賊眼,錦上添花道:“溫度升高細聞之,清新有韻味,常溫下卻淡雅香甜,總之它的香味醇清持久。”
紫洲低笑了幾聲,掃了眼一旁的淳于風還是一貫的默然,事不關己的超脫,又見攤主說的天花亂墜,于是道:“就沖著你這嘴皮子,這串念珠我要了。”
言罷,便將念珠在自己的手腕上套了三圈,待帶刀武士付了錢,紫洲重新靠在淳于風肩上:“我們走吧!”
閑逛中,紫洲便牽過淳于風的手,將自己手中的念珠順理成章的擼到淳于風的手腕上,然后仿若無事的繼續逛,淳于風側過頭去將臉上的表情淹沒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中。
誰知人群中突然躁動起來,帶刀武士立刻變的警惕。
但聽,人群中有人驚呼:“快來人那……法王轉世現身……法王轉世現身!”
為避開燥亂,淳于風攬著紫洲坐在巷口處的河岸邊,瞧著他面色如灰,唇色紫青:“太亂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紫洲望著河面上倒映著街市的繁華,隨處飄來的祈愿燈,傷感道:“不!再不出來看看洲兒怕沒有時間了!”
良久,淳于風才篤定的回:“不會的!有朕在,洲兒定會好起來的!”
紫洲靠在淳于風的肩上,面上露出久違了的純真,這是一個夢中的夜晚,漫天的孔明燈點綴著星空,如長虹般的蓮花燈蜿蜒著長街,年輕的小姑娘帶著純美的笑容放著河面上的祈愿燈,這里的每一處都帶著美好,最后一刻,能在父皇的懷里見到如此美麗的夜,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貪心,多么想將此刻挽留,不要讓它溜走于指縫尖。
“風……洲兒冷!”
淳于風收緊臂膀。
“風,抱緊我……冷!”紫洲顫抖的說。
淳于風一邊收緊雙臂一邊道:“抱的很緊了!”
“那就抱的更緊點!”說著已將臉埋進淳于風半敞的衣領中,臉貼在他胸口處滾燙的肌膚上,嗅著獨屬于淳于風的氣息,蚊吶般低語:“洲兒想你了!”
雖然是夏涼的夜晚,淳于風懷里抱著的紫洲就是個小暖爐,經他一句“想你了!”更是火中澆油,眼見額上的汗水直往下流。
紫洲見他不語,更加放肆起來。淳于風的呼吸完全亂了,深吸了幾口氣,良久笑道:“別以為你心里打著什么算盤我不知道!”
紫洲淺笑:“知道就好!”
淳于風抬手勾起紫洲的下巴,眼神迷離的盯了他半晌,道:“莫要忘了,你身子總有好的那一天,到那時可要將你這些日子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翻倍奉還!”
紫洲一挑眉,蒼白憔悴的病容閃過一絲姣潔,輕聲道:“只管來便是,洲兒翹臀以待!” 道完,便無力癱軟在淳于風懷里,氣息漸弱。
淳于風垂首自上而下的住視著紫洲半掩的鳳眸往日的風采已蕩然無存,心似乎墜入了萬底深淵,邊搓著紫洲的身子不斷的重復道:“沒事的!會沒事的!只要朕在,只要朕在……”
“風!”紫洲打斷道。
“嗯!”淳于風茫然的回,眼底添了幾分恍惚。
良久,紫洲輕輕的聲音又喚:“風!”淳于風深吸一口氣,調整情緒,忙回應了一聲,驚覺自己的聲音都帶著哽咽。
他抬起頭看著對方的眼睛,徐徐道:“洲兒臨終前……只想問幾個問題,你一定要如實回答!”
“等你身體好了,什么問題我都告訴你!”淳于風仰面凄楚的說,不忍在看紫洲此時的臉。
“你有沒有愛過洲兒……的母親?”
“……”
紫洲又道:“其實你們誰都不欠誰的,母親雖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但風又何曾對母親好過!”
說了這么多,對方一直沉默。他還要強求什么,不愛就是不愛,就算拿刀架在淳于風的脖子上也是不愛,但他知道母親是一定愛淳于風的,不然不會那么恨。
有時命運是如此的相似他和他母親一樣,將期待浪擲在同一個人身上,得到的是同一個下場,他一直很好奇令淳于風念念不忘的女人到底長什么樣子,他雖然沒有機會與她相識,但她留下的太子已足夠紫洲見識了,如那女人沒死,自己恐怕連見一眼淳于風都難上加難,更別提死在他懷里。
“洲兒知道在風的心里只有死去的嘉德皇后,還有你們的兒子死去的太子。”紫洲一口氣說完,已耗費了他剩余的體力,依然能感覺到他的這句話使對方僵滯。
太子的生母趙夫人在生下太子后便因巫蠱事件而死,當時紫洲的母親還未懷上他,而“嘉德”二字是在皇后死后追封趙夫人的,而淳于克便順理成章的成了太子,此后淳于風便再未立皇后,六宮事物一切交于淑妃打理。
“這是洲兒……最后的愿望,風卻只字不肯回答嗎?”明知答案,紫洲卻依然固我的問。
淳于風沉吟了片刻,方道:“嘉德皇后是朕這一輩子永遠也不可能忘記的女人!”
紫洲聽了痛心的閉上眼,或許他早該明白的,或許他真的應該承認自己沒用,那年知道對方要趕自己走,他便為了完成母親的遺愿,將自己委身于一個男子的身-下,干了世間最齷齪的勾當,甚至加害二皇子導致二皇子的母親身處于冷宮的罪魁禍首,他做了這么多壞事,估計十八層地獄就是專門為他這種人而設的。
河面倒映著的微光,每一片都洗滌出世間的美好,他只覺到自己的骯臟是這世間唯一洗不掉的,此刻他是有多么慶幸自己因為太子而死,至少淳于風會愧疚,會看清他不是加害太子的兇手。
他仿佛看到遠遠的一眉目間充滿慈愛的女人凌架于河面而來,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喚著:“母親……母親!”低凄的哭訴,淳于風聽了心痛的不能自持,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母親”二字消彌于紫洲唇齒間。
一時間,淳于風感到天旋地轉,丘巒崩摧,抱著紫洲僵在原地半日。
最后,只能喃喃自語般的說出:“洲兒若連你都走了,我一個人在世上還有什么意思?”
道罷,淳于風嗤笑著自己,竟是起了殉情之意,他看著懷里的人開始疑惑。
為他,自己還能做出什么荒唐事來。
燈火如豆,在墨藍色的天地間,猶如千百只流螢,明滅復始,瀲滟的河畔,一道青藍色身影與一道秋香色身影黯然依偎,仿佛如此下去那便是他們的天荒地老。
正在此時,側面橋上簇擁的人群中跳下一人。
“法王跳河了,法王跳河了!”眾人大喊。
河面不深,那人跳下來跌跌撞撞的爬起來,水才方過他的膝蓋,顧不得細看便逃命似的往岸邊跑,而他跑的方向便是淳于風的方位。
如若上次只看了那人的背影不敢確定,那么此次在數萬支燈光的照射下,那人的臉直直的刺入淳于風的眼睛里,震驚的表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