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瞳破涕爲笑,努力讓自己最美的樣子映在眼前,而後她低頭,在他耳邊悄然說道:“霆,我有了我們的孩子。”
“真的嗎。”突如其來的驚喜讓他精神一震,而後伸出手,用力撤掉頸上的那枚玉佩,遞到她的手心,“這塊玉佩是我家傳的寶貝,孃親曾經說夠,讓我把她送給心愛的女孩。其實我早就想送給你了,卻怕你不肯接受。今後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和我們的孩子一起,好好活下去!”
“我會的。”瞳將那塊溫潤的玉佩合在雙手掌心之間,靜靜感受著他殘留的體溫。“只是我以前從來都沒有喚過你的名字,霆,這真是一個溫暖的名字……只是我現在才喚出口,卻已經晚了”
“沒關係的,不晚,怎樣都不算晚,我們在今生相遇,就不算晚……”
他的目光漸漸淡下去,空洞得如同深邃的夜空。
她緩緩低下頭,吻上他的脣,冰冷如同兩片雪花,在他的脣畔倏然化去了。
青色的衣袂失去了風的託舉,輕飄飄落在地上。
他的身體早已冷透,臉上卻殘留著滿足的笑容。
她知道,這個一心一意讓她敞開心扉的男子,終於還是離去了,就像一片青色的飛蓬,在命運的洪流中和她偶然擦肩而過,最終卻還是抵不過宿命的安排,消失在彼岸的盡頭。
他的離去,帶走了她的一切,從此以後,她是真的不會笑了。
淡淡的螢光從無數花朵中抽離,化作冉冉上升的星辰,瀰漫了濃稠的夜色,剛剛綻放的花兒,轉瞬間盡數枯萎。
這裡又變成了延綿十萬裡的荒涼,卻無法容納她心裡的悲傷。
雪花自夜空紛紛揚揚灑落,被鍍上一層皎潔月色,宛如來自另一個宇宙的夜光蝶,成羣結隊地翩躚而來。
她在月光中茫然伸出手,冰冷的六角形雪花,卻在落到她手心的一刻悄然融化。
她柔弱而無助地看向雲層中的一輪冰月,她相信自己看到的並不是月光,而是由無數光芒凝聚成的他的魂魄。
只要月亮還在,他就還在。她始終相信,他並不曾真的離去,而是化作天空中的某顆星星,時時向大地上的自己投來溫柔關切的目光。
霆,倘若真的有來生,但願我能早一步遇到你。
巫夜辰隔著枯萎的花海,看到瞳抱著早已死去的段霆,各色花瓣如雪飄落,寂靜地飛舞在二人的身邊。
從今往後,公主只怕真的是心死如灰了吧。
只是他未曾想到段霆對公主的情意竟是如此篤深,一直以來都他都不願看到公主和段霆走得太近,但如果能重新來一回,他心甘情願默默退出,將她身邊的位置留給他。
畢落白的眼神復歸沉寂,眼底那點熱情也漸漸熄滅。
“我明明殺了她心愛的人,爲什麼她依然能壓抑住內心的魔xing!”
巫夜辰冷冷地道:“我說過,公主已經
徹底放下了一切,況且她知道,幫助魔宮覆滅正道,亦是段霆所不願見到的。我奉勸畢先生一句,從今以後,莫要再一意孤行。”
他頓了頓,續道:“若我猜得不錯,赫連玨之前在酒樓裡受了千道心一掌,千道心便是在那時將魔種之毒打進了他體內,以至於你方纔猝然施蠱,才能令赫連心神俱亂,任你擺佈。”
“巫先生猜得不錯,只不過若非到了最後一步,我也不會親手誅殺段霆,一直想要他命的人,其實是他的師弟。”
知道打開天心之城已成無望之事,畢落白只覺意興闌珊,眉目間的張狂霸氣早已消失不見,眼神空茫,神色更是委頓。
“多行不義必自斃,閣下本有驚世之才,何不就此收手。否則日後相見,我幽靈山莊畢不會對魔門手下留情。”
畢落白卻興味索然地道:“畢某暫且記下了,他日若有緣再會,再行一較長短。”說罷他頭也不回,踏著滿地枯草,慢慢消失在夜色深處。
巫夜辰收回目光,只覺得今夜的月色是如此悽清,公主剛剛從夢魘中走出來,卻又要永遠陷在這樣的黑夜裡。
想著想著,不免悲從中來。
風煙無聲,天地蒼茫,這一刻,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多麼的渺小。夜霧無聲聚散,凌亂如絲,漸漸交錯成龐大而縝密的線,相互牽扯,編織成命運之網,將所有人困在其中。
縱然公主有洞穿人心的力量,卻終究無法窺測宿命,或許,能看到這一切的,唯有亙古沉默的天與地。
十個月後,又是寂寂深秋。
洞庭君山腳下,靜靜佇立著一幢竹樓,周圍曲徑通幽,竹篁因風,瀟湘解語,環佩叮噹。
本是雅緻幽深的景色,卻因殘秋葉落之故,平添幾分淒涼冷清。方圓三十里汀萍疊翠,白蘋如茵,點綴在幽山靜水之間,共臨秋鏡照憔悴。
有白衣女子在河邊浣衣,搗衣的小木棒有節奏地在敲打著,身旁一個剛剛滿月的男嬰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偶爾啼哭幾聲,偶爾又嘎嘎歡笑,顯然極是調皮。
嬰兒渾身被上好的衣料包裹成胖胖的糉子,卻有一塊溫潤的暖玉掛在脖子上,其上隱隱有光華流轉。
自從段霆死後,瞳就沒再回幽靈山莊,幽靈公主自此絕跡江湖,唯有洞庭湖畔、君山腳下,多了一位不知來自何處的白衣女子。
她打算一輩子都穿白色,一輩子爲他縞衣素服,不染鉛華。昔日曾聽他收起過很是嚮往湘地風光,故此特地結廬君山腳下,以償他這個未完成的心願。
她一直沒想好該給孩子取什麼樣的名字,因爲她知道,她和這個孩子的緣分並不能長久。她曾讓師尊推算過這孩子的命格,知道此子並非池中物,他日必有一番大作爲,甚至會左右天下時局。或許這是宿命的安排,讓他沿著他父親沒有走完的路,一直走下去。
這十個月以來,她經歷了生生死死,看著最重要的人死去,看著最重要的人降生
。但當她再次置身於這悽迷煙雨中時,過去的一切記憶,無論是痛苦、掙扎、彷徨,還是眷戀、歡喜、愛慕,都彷彿蒙上了一層灰,暗淡了色澤,變得不再真切。
唯有他璀璨明亮的笑容,反而愈久彌新,在心頭愈發清晰。
偶爾有一兩片枯葉飄落枝頭,灑在河面上,晃晃悠悠像小小的扁舟。秋光在湖面上搖曳成粼粼碎金,帶著漠漠昏黃,像從遠古湘水裡打撈起的一輪圓月。
她默默算著時間,漸漸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
於是他將孩子放在事先備後的小木盆裡,低頭在孩子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便在這時,一羣黑衣死士從四面包抄而來,寧靜的竹林裡立刻殺氣瀰漫。
“你們終於還是來了,魔宮和天玄道宗的死士,竟然也有聯手的機會,還真是諷刺。”
她慢慢將小木盆推入水中,讓流水載著那個孩子漂向遠方,那個孩子有他自己的命運,倘若一直留在她的身邊,勢必成爲衆矢之的,永難安寧。
他唯有讓正邪兩派的人親眼看到那個孩子被流水帶向了杳不可知的地方,才能斷絕他們的想頭,讓他們知道這世間已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威脅到她了,如此她才能安心去完成之後的使命。
她對著迢迢流水,雙掌合十,低聲祈禱,這也許是身爲母親的她最後能爲那個孩子所做的事了。
但願他終此一生福澤深厚,平安喜樂。
而後,她收起所有的慈悲,猝然出手,劍光沖天而起,照亮了煙雨。霎時間鮮血凌亂,染紅了漫空青色流塵。
十年之後,江湖成就嶄新的傳說。
然而無論風雨如何變幻,卻總會有三個人穿梭於雪山大漠、江南煙雨,從天之涯走到海之角,只爲尋訪當年一名嬰孩的下落。傳說那個孩子的身上戴著一塊護心暖玉,玉佩上刻著一個“段”字。
當然也會有一些經歷了幾番風霜雨雪、飽受歲月摧殘的老人會在不經意間認出這三人的身份來,他們似來自一個傳說中的武林兇地——幽靈山莊。然而卻又不像,因爲縱然時光流去,那些傳說中的人物卻並未老去,彷彿是定格在茫茫歷史中的畫卷,永遠都保留著最最鮮活的姿態,處在塵世之外,見證著潮來潮去的浩大江湖。
而淵山之巔,夢華峰下,空寂已久的古墓在夜深人靜之時總能見到幾點燈火。
有人說古墓裡住著一位白衣女仙,一個人守護著天心之城,不讓魔道中人染指分毫。無人知道她是何人,來自何方。更加無一人相與,無一人相惜。
那是他的夙願,而今由她來完成。
一個人守著這座古墓,守著這片時光停滯的土地,守著只屬於他們的天荒地老。
偶爾仰望星空,她總能找到最明亮的一顆,在這個時間化成塵埃的星空下,他們能穿越茫茫時空、跨過生死輪迴,讓風作爲信使,打通天地的距離,讓彼此都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