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禵定了定心神,翻身上馬,回到隊伍中帶人飛馳而去,揚(yáng)起漫天塵土,將他與胤禛、胤祥隔開。此去千山萬水,不知幾時再能歸來,而胤禛帶著弟弟返回京城,也不知將面臨怎樣的風(fēng)云變化。
而他們兄弟既然堂堂正正在京郊相見,必然會有人看到,更何況二人被多少人盯著看著,不等胤禵走遠(yuǎn),不等胤禛回到京中,四阿哥特地去給十四阿哥送行的事,就傳遍了。
八阿哥府中,張格格正在八福晉屋子里坐著,一屋子擺著八旗姑娘的畫片,一晃眼,他們家弘旺也到了娶媳婦的年紀(jì),但是張格格來不過是應(yīng)個景,福晉說讓她參謀參謀,她若真張嘴,就是自討沒趣。張格格早就放棄對兒子的任何權(quán)利,只要孩子健健康康地,一些事能不管就不管,就是眼門前兒子的人生大事,她也沒什么興趣。
八福晉希望弘旺能娶高門貴族的小姐為妻,張格格心里卻覺得,如今八阿哥府不如從前風(fēng)光,弘旺又是庶出,那些高門大戶的千金,擺著那么多皇孫不配,誰家愿意來八阿哥府做兒媳婦,十四爺家里弘春弘明娶媳婦時,京城里多少人爭著搶著要把女兒往大將軍王府里送,眼下八阿哥府里要娶兒媳婦,門庭清冷,稀稀落落的往來,也不知道福晉上哪兒弄來這么多女孩子的畫像和名錄。
張格格坐得腰酸背疼時,終于把胤禩盼回來,胤禩進(jìn)門見這光景,脫了外衣笑道:“你們瞎折騰,弘旺的婚事,自然是皇阿瑪說了算。”
八福晉笑道:“妹妹她心里著急,我才找來給她瞧瞧的,咱們就弘旺一個兒子,不為他張羅,為哪個?”
胤禩看了眼妻妾,張格格笑得不自然,他心里明白,也不愿說破,走上前將名錄翻了翻,指了其中一個道:“皇阿瑪前日就與我說,選了舒穆祿氏的女兒,等過了千叟宴,就給弘旺指婚?!?
八福晉嘀咕著湊上來看,舒穆祿氏她是知道的,滿族最古老的姓氏,可朝堂之上并無顯赫身世,祖上雖有開國元勛的榮耀,到如今已經(jīng)有些沉寂了,她不是很滿意,但胤禩卻在邊上說:“皇阿瑪選的人,自然是最好的,你別再張羅了,別叫皇阿瑪誤會我們不滿意他的決定。”
“自然是皇上說了算?!卑烁x很掃興,不耐煩地喊下人來收拾東西,胤禩無奈地扯了扯嘴角,吩咐張格格,“送茶到書房來,一會兒九爺、十爺要到?!?
張格格如遇大赦,趕緊退了出去,胤禩見她離開,卻道妻子身邊說:“你別不高興,將來自然有你做主的時候?!?
八福晉不解,但見丈夫眼中放光,單單比前幾天就更有精神,更不要說前幾年,她心里一緊張,輕聲問:“要成事了嗎?胤禩,真的還行嗎?皇上他……”
胤禩道:“皇阿瑪改期千叟宴,不是為了胤禵離京,他是病了?!?
皇帝有沒有病,太醫(yī)院并未發(fā)過什么話,但清溪書屋前八阿哥種的花草都被割了,如今再走過來,已是光禿禿的一片,若是說都用來入了藥,的確說得過去,但一下子把所有的花草都用了,皇帝這是要病成什么模樣?
但嵐琪天天伺候在玄燁身邊,一點兒沒見他有生病的跡象,身體的衰老無可避免,但并沒有被病痛折磨,每天還能精神十足地和她拌嘴。只是小兒子離京后,他住在瑞景軒沒再挪動過,更連著幾天沒有見大臣,嵐琪起初沒覺得奇怪,等聽到外頭風(fēng)傳皇帝重病,才發(fā)現(xiàn)玄燁別有用心。
這日太醫(yī)院送來湯藥,等試藥的太監(jiān)一一嘗過無誤,才送到皇帝嘴邊,嵐琪聞著氣味有些不同,問道:“皇上吃的藥換了?”
太醫(yī)忙應(yīng):“昨日為萬歲爺把脈后,與幾位太醫(yī)合計,斟酌著添減了幾味藥,娘娘真是細(xì)心得很,光聞味道就察覺了?!?
嵐琪笑而不語,伺候玄燁吃罷了藥,見他嫌藥難吃皺著眉頭心情不好,等旁人退下后,在他面前軟軟一笑道:“可惜如今我不是二八美嬌娘,不然能一笑解君愁,皇上若實在是悶了,臣妾讓梁總管安排幾人來?”
玄燁沒好氣地說:“她們能聞得出藥味有什么不同么?”
嵐琪笑悠悠:“這么說來,還是我好吧,是吧?”
玄燁最愛她的笑容,縱然如今眼角的皺紋已是脂粉也難以掩藏,可逝去的歲月卻沒有改變笑容里一絲絲的美好美好,還是當(dāng)年的模樣,還是當(dāng)年的情懷,那個嬌憨的小常在微微一笑,皇帝什么煩惱都拋在腦后了。
玄燁緩過精神,興起問嵐琪:“知不知道,聰明反被聰明誤?”
嵐琪問:“怎么提起這句話?”
玄燁不屑,慢悠悠從清溪書屋前的花草說起,胤禩費盡心血鉆研如何栽種那種草藥,朝堂之中無人不贊頌,那東西春夏開花可入藥,秋冬根莖亦可入藥,一年四季在清溪書屋前隨風(fēng)而動,大臣們時不時走過,都知道是八阿哥的孝心。
嵐琪道:“這也不是壞事?!?
玄燁睨她一眼:“糊涂。”說道皇帝的脈案,是朝廷機(jī)密,他生什么病吃什么藥,外人不能輕易知道,雖然胤禩最初說,是無意中聽人提起,他斗膽向太醫(yī)求證后,才決定為父親栽種草藥,可玄燁知道,這種打著孝心幌子的謊話,毫無說服力,說白了,也算父子間找個臺階下,和解尷尬的關(guān)系。
玄燁冷聲說:“從前老九一進(jìn)宮找宜妃,就問朕的身體如何,宜妃不常伺候在朕身邊,偶爾見一面,胤禟就急著去問她了。不過這兩年,他們不去問了,也不去太醫(yī)院打探朕的病情了,每天只要來園子里晃一圈,用眼睛看就知道朕好不好?!?
嵐琪怔怔地聽著,把玄燁的話在心里整理了一遍,心中一亮,皺眉道:“難道,是看那些花草?”
玄燁滿意地點了點她的臉頰,笑道:“總算還聰明。”
那些花草,旁人輕易伺候不了,一向是八阿哥來打理,梁總管的手下,只是負(fù)責(zé)日夜監(jiān)視,不讓別人糟蹋采摘,小皇孫郡主們來園子里玩耍,也怕被他們摘去玩,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事,可對八阿哥他們來說,天天打理的花草,多一株少一棵,都在心里,若是哪天少了,不用問看守的太監(jiān),就知道皇帝用藥了。
嵐琪搖頭:“臣妾覺得,這也太難了,八阿哥何以這么自信?如今一整片花草都沒了,八阿哥難道會認(rèn)為你……”那些話她不愿說出口,只道,“皇上太多慮。”
玄燁可是在八阿哥栽種了那片花草后,某日出去散步盯著看,突然發(fā)現(xiàn)這背后可能隱藏的目的,這比在他身邊安插眼線還管用。
的確是牽強(qiáng)的事,可正因為牽強(qiáng),八阿哥正大光明地做著,莫說現(xiàn)在懷疑他以此推測父親的身體,便是真的,玄燁也奈何不了他,連嵐琪都不信的話,天下人怎么信?而這,就是胤禩絕對會這么做的底氣。
嵐琪說:“八阿哥就不考慮,會不會被你發(fā)現(xiàn),然后假裝騙他?”
玄燁道:“所以這幾年,朕與他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緩和了很多?連弘旺的婚事,朕都安排好了?!?
雖然覺得很牽強(qiáng),可嵐琪心里已經(jīng)發(fā)寒,玄燁的推斷幾乎沒出過差錯,他更是把每個兒子都看透了,而嵐琪只不過了解自己的孩子,覺禪氏曾說,八阿哥但凡好,她絕不會利用兒子,換言之在她眼里,八阿哥也不好。
她輕輕一嘆,伸手給玄燁順順氣:“別提了,提起來心里沉重,想想我這輩子活在太皇太后和你的保護(hù)下,自以為看盡風(fēng)云歷練極深,真把我一個人丟出去,真不知是什么光景?!?
玄燁卻得意:“現(xiàn)在知道了?你離不開朕的?!?
可這句話,能有太多太多的意思,若是皇帝走在她前頭,哪怕多一天多一個時辰留她獨自在人世,她都不敢想象那會是什么光景。
玄燁見她眼圈泛紅,不禁摟過來,溫和地說:“好好地說著話,怎么要哭了,一把年紀(jì)了,還有那么多眼淚?”
嵐琪努力笑道:“我本來就不愛哭,一輩子攢下多少眼淚?現(xiàn)在老了,時常就管不住了?!?
玄燁道:“可是朕,想你一輩子都?xì)g歡喜喜地笑。”
兩人相依相偎說話的功夫,外頭悄無聲息地落下了今冬第一場雪,環(huán)春進(jìn)來想告訴主子下雪了,見帝妃二人依偎著,悄悄又退了出去。
門前值守的小宮女,頭一年從南方來,瞧見下雪興奮地不行,環(huán)春寬厚,叮囑別亂跑,就放她們?nèi)@子里玩耍,看到小姑娘們歡喜地奔跑出去,環(huán)春恍如隔世,仿佛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主子。
此時身后突然有人拍她,環(huán)春一驚,竟是主子出來了,嵐琪見下雪了也很驚喜,但先吩咐她:“萬歲爺睡著了,你帶人在這里守著,我去貴妃娘娘那兒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