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云海蒼茫。
青城山是蜀中名山,挺拔高聳,有云霧經年不散繚繞在山腰處,將青城山隔成了兩半,云海之下是峭拔蒼翠的人間盛景,云海之上霧霧蒙蒙恍若仙境,因著這繚繞的云霧青城山有神仙鄉的美譽。
夏侯巽已經不眠不休逃了兩天了,自他為躲避追殺離開晉陽,已經過了三個月,就連帶他出晉陽的汗血寶馬也已經不堪重負,跑死在路上。
那是義父在他十四歲的時候送他的禮物,是義父去匈奴的時候,匈奴的左賢王送給他的,連這日行千里的汗血寶馬,也承受不了連日來不眠不休的勞累,終于,在到了巴蜀地界的時候,它嘶鳴一聲,口吐白沫倒下了……
那是陪伴了夏侯巽兩年的馬,可是他連心痛都來不及,因為那如跗骨之俎的追殺一直如影隨形跟著它,只要他在身體上或是心靈上表現出一絲軟弱,他就會被立馬追上,下場就和躺在白馬山莊里至今無人收尸的師兄弟一樣。
馬兒跑死了之后,夏侯巽又獨自行走了三天兩夜,到如今,他覺得自己也到了強弩之末,身上數不清的傷痕和連呼吸都會疼的內傷,讓他心里忍不住羨慕那些可以死去的人。
死對他來說就是解脫結束,可他就算生不如死也絕對不能死,因為從白馬山莊被滅門的那一刻起,整個夏侯家的希望和山莊數百口人的血仇便全都壓在他肩膀上了,若是他就此倒下,夏侯家便是真的完了,他想起義父臨終前燃燒著熊熊執念的目光,強咽下喉嚨里的一口血,繼續爬起山來。
這青城山被稱為神仙鄉,鐘靈毓秀,云海蒼茫,若是夏侯巽此時凝神,定然會聽到若有若無的琴聲。可這周圍的風景他都無心欣賞,這美妙的弦樂他也無心品評,此刻他的眼前只有腳下的路,耳邊也只有自己胸腔發出了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呼嚕呼嚕”的嘶啞呼吸,還有那如同擂鼓般撞擊著耳膜的心跳,心里盤算的也只有如何擺脫后面的追兵。
追捕他的是羯胡的漠北三狼,他們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漠北赫赫有名的頂級殺手,能操縱犬狼。
狼是最狡猾、最有靈性的動物,他們嗅覺靈敏,一旦認準了獵物氣味,就會窮追不舍,這一路走來,三兄弟靠著這些嗅覺靈敏的畜生好幾次險些追到他。
夏侯巽覺得自己雙腿灌了鉛,身體已到了檣櫓之末,甚至連呼吸都是顫抖的,不能痛快地完整吐出一口氣來,呼哧呼哧如同瀕死的小動物。
他喉嚨干癢,只能干咽唾沫,每一次吞咽,都覺得喉嚨口被堵住了,無法呼吸,腥甜的血味道充滿整個口腔……整個人仿佛踩在棉花上、飄在云端。
……好想……好想……歇歇腳啊……
雖然后面是兇殘的狼群和冷血的殺手,但夏侯巽突然好想喪失五感一般,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周圍的世界,整個天地于他只剩下了突突跳動的青筋和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臟,夏侯巽毫不懷疑,下一刻他可能真的死去。
就在此時,兩聲清越的琴聲傳入他的耳中,琴聲徐徐開來,行云流水般……可此時的夏侯巽無心賞琴,他大腦飛速運轉,這山上除了漠北三狼之外,竟然還有其他人?!這人是好是壞,是不是也在暗處偷偷覬覦他懷中之物?
……雖然未曾會面,但琴聲好似在解他心中所惑,那曲意疏況蕭瑟,大開大合,非內心光風霽月的名士所不能奏……
琴聲漸急,仿佛有振奮人心的力量,夏侯巽精神為之一振,他還未完成義父的遺愿,身上還背負著整個夏侯家的榮辱興衰和血海深仇,又怎敢輕言死亡呢?
若是他真的命止于此,那他就算是拼了最后一口氣,也不能被這些人找到尸首!!!
夏侯巽提起一口氣,拼盡全力在山林間奔跑,他已經精疲力竭到連輕功都沒辦法運用了。身上內傷雖重,但暫且還可以靠藥物和內力勉強壓制,只是壞就壞在外傷上,他身上的皮膚竟無一處好的,衣服已經被血漬染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那些狼就是一路循著血腥味對他窮追不舍。
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近,他想用盡最后的氣力再拼一把,忽而眼角掃過一個黑色的影子,抬頭一看,就撞上一雙綠瑩瑩的寒眸,在他前方的必經之路的峭壁上有一只狼正用他綠色眼睛陰險地看著下方的夏侯巽。
看到這只狼的瞬間,夏侯巽明白他已經處在這些陰險狡詐的畜生的包圍圈中,其他的狼群雖然還沒有露面,但是林間越來越進的沙沙作響的草木聲預示著這些狼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縮小自己的包圍圈,他現在身受重傷,以他現在的能力,根本不是這些畜生的對手,他邊退邊觀察周圍的地形,那些狼見他已經警覺,也不再隱藏行跡,紛紛出現。
進退間夏侯巽在悄悄觀察著地形,這些狼將他的出路堵得嚴嚴實實的……若是要出去,只能從上面走了……
就是現在!!!夏侯巽氣沉丹田,大吼一聲,原地跳起,爬到了樹上。
自古人稱青城天下幽,這青城山上的樹木郁郁蔥蔥,尤其是云杉,高聳入云,夏侯巽背靠的正是一顆高聳入云的云杉樹,這云杉樹沒有其他枝干,主干高聳入云,夏侯巽這一跳跳起了三丈多,緊緊抱住樹干后,他松了一口氣,這才小心翼翼地向下看去……
群狼不會爬樹,只好在底下逡巡……人和畜生的眼神在空中對峙,狼群沖他兇狠地齜牙!
順利爬到樹上的夏侯巽暗暗吐出一口氣,繼續往樹上爬,那些狼群見他越爬越高,越爬越高,情急之下,竟然用自己的軀干去撞樹!!!
每一只狼輪流撞一次樹,可是那挺拔堅硬的云杉樹在猛獸的撞擊下,竟紋絲不動……眼看到嘴的獵物飛了,頭狼憤怒長嘯,頭狼朝天一吼,群狼仿效,一時間青城山上狼嚎一片,聲聞百里!
青城山山腳下種田的農戶聽到群狼的嚎叫聲都以為青城山上的狼要下來禍害村子,都急忙匆匆回家,準備好鐵锨和大刀,嚴陣以待。
夏侯巽牢牢地趴在樹上,任憑下面的群狼怎么叫喚也不為所動。喘了口氣,夏侯巽就對著下面的狼群破口大罵,道:
“他娘的,你們不是很厲害嗎?有種上來和老子單挑啊!腿短地爬不上來吧!哼!”
說著,對著下面的狼群做了個奇丑無比的鬼臉。
群狼:“……”
夏侯巽心中的憋屈感消去了些,罵完之后他覺得喉頭火辣辣地,干咳出一口血痰,想也不想隨口吐了下去,吐在地上。
群狼焉能忍受如此輕蔑,紛紛狂叫,夏侯巽恍若未聞,抱著樹干發了愁。
眼下這樹干是他的□□,可若是等漠北三狼一來,那他就危險了,他們身懷武功,可不像這些短腿畜生一樣不會爬樹,隨便一個過來都能飛上來活捉了他,到時候人為刀俎,他為魚肉……
要是死便死了,反正如今他活著比死還辛苦,可他懷中的東西可斷斷不能給他們得了去,不然義父和夏侯山莊的師兄弟們都白死了,日后泉下相見,他如何對義父交代?
正在夏侯巽胡思亂想之際,忽而一陣高曠的琴聲伴著林間的長風徐徐而來,群狼齊吼的嚎叫聲自然威力巨大,但此人的琴聲竟然能壓住這些嚎叫聲,錚然響徹山林,足見內家功夫之高超。
夏侯巽看著底下的狼群,心下立時有了決斷,他艱難地從瓶子里掏出兩粒藥吃了,暫且壓制住內傷,麻痹了肉身的疼痛,然后借助天蠶絲制成的繩索,從云杉上跳到它旁邊的另一棵榆樹上,又從榆樹上條跳躍到另一顆樹上,如此一棵接一棵地艱難跳躍,慢慢朝著那琴聲的方向移動。
群狼見他想要逃走,立時發狂,邊追邊狂吼,一時間清幽的山林狼嚎聲此起彼伏,將山林的幽靜意蘊破壞地七零八落。
夏侯巽不敢分神,慢慢朝著那琴聲的方向追去,只是他為了躲避追殺,消耗了太多體力,在跳躍的時候,突然腳下打了個滑,這個小小的失誤卻被下面的畜生抓住了機會,一口咬住他的腳踝,他吃痛悶哼一聲,屏息拔出腰間的匕首扎在那畜生的咽喉下,在其他狼湊上來的一線之間結果了它的性命,強忍著疼痛將那畜生甩出去,爬到了那棵樹更高的地方,他的腳踝已經被咬傷,若是繼續貿然前行,留給這些狼下手的機會肯定會更多。
夏侯巽看著底下的狼群,他現在跳躍過來的這棵樹是棵低矮的樹,那些狼跳起來幾乎可以觸碰到他的衣角,但他的腳踝受傷,已經沒辦法再繼續跳躍了。
只能到這里了嗎?夏侯巽嘆了一口氣,同時也松了一口氣,這三個月的垂死掙扎歷歷在目,原來這世間的許多事就算拼盡全力也還是沒辦法做到。
看來,只能辜負義父對他的信任了。他已經打定主意,若是最后必死無疑,他就將東西捏碎,絕不留給其他人!
他慢慢地拿出匕首想要將圖從腿里挖出來……忽然,一聲長嘯起,響徹山林。
那嘯聲宏放,裹挾石破天驚的氣勢,大開大合。夏侯巽只覺得胸口一悶,耳朵嗡嗡作響,腦袋痛的仿佛要炸裂,趕忙從丹田提起一口氣來抵御這大開大合的嘯聲。
夏侯巽強行運氣,丹田疼的像是要炸裂,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堅持不住的時候,那嘯聲停止了。
夏侯巽睜開眼睛,才發現樹下的狼群半數已經被震死了,沒震死的一小半也大小便失禁,瑟縮嗚咽,一副怕極了的樣子,完全沒了前面在夏侯巽面前耀武揚威的模樣。
夏侯巽再也支撐不住,從樹上掉了下來,摔倒地上的時候,噴出一大口血。他顧不上檢查自己的身體,一路踉蹌連滾帶爬往那長嘯聲起的方向。
人生無數次的時候都要靠賭,此番夏侯巽走投無路,自然也只能賭一把,他從那琴聲中聽出了高曠明遠,物我兩忘,他賭這彈琴之人也是個豪氣干云、光風霽月的正人君子。
身后傳來密集的腳步聲正朝著這邊飛掠而來,不用看夏侯巽也知道是漠北三狼趕到了,他趕忙加快了爬行速度。
只是他此刻丹田劇疼,內傷外傷交困,自然比不過漠北三狼,轉眼間他們已經到了眼前,其中的老幺看到一瘸一拐的夏侯巽,怒吼一聲沖過去飛踢一腳將夏侯巽一腳踢遠了。
挨了一腳的夏侯巽夏侯巽又吐出一大口血,但他真的很想給這位英雄說一聲感謝。
因為這位英雄的一腳,他已經滑行到了那彈琴的高手跟前,夏侯巽雙眼被鮮血模糊了,只看到一個模糊的白色的影子,他用力爬了兩步,伸出滿是血污的手抱住了那高手的大腿……
此刻被那無影腳催命似地一踢,他胸膛劇痛,一個沒忍住,又噴出一大口血,那血……全濺在高手的白衣上,還未等夏侯巽生出尷尬的情緒,他就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