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有所不知,赫連族的妾室們可以尊草原共俗,夫死從父子兄弟,但大王的結發正妻,卻是要陪葬的。”西凌王的語氣,不似玩笑,看她的神色,也不似看……活人:
“你與她,雖然長得一點都不像,但這神色,真的是一模一樣。”
夜云熙受不了那怪異注視,轉眼去看地上掉落的犀牛角酒盅,她自持聰明,以為自己能扣著時局,將西凌王的心思猜出十之八九,卻哪里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草原習俗。怪不得昨日,那些長老從議事大帳出來,挨個朝她畢恭畢敬行大禮,如果你面對一個即將殉葬之人,行個大禮,又如何?
曦宮藏書樓的雜記中記載,云都城三日大火,毀城滅族,乃西凌與北辰之罪。既然是毀城滅族,卻又念念不忘,她不知道西凌王與賀蘭伊之間,究竟是怎樣生死糾纏的恩怨,此刻,還真有些不想聽了,知道了又怎樣,倒頭來還不是要拉她去陪葬?偏生那大王像是來了精神,要從頭講與她聽:
“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北部的戈壁灘上。那幾年,我帶著赫連一族,踏平整個西凌草原,統一長河十二部,那時候根基不穩,有些部族尚未歸心,一個不慎,便遭了一群不服之眾的反襲,接著被一路追殺,從北部草原一直逃進戈壁灘上。說來慚愧,那是我此生中,最狼狽的一次,人走散了,馬也丟了,水也沒了,刀也丟了,衣服破了,只剩下一個幾近赤條條的我,等著被曬干在沙礫里……
“后來,我就遇見了她,一個人,騎了一匹馬,滿身清脆的披掛,緩緩悠悠地來到我身邊,就像是在戈壁里閑游。我本就已經曬得暈眩,等到她下馬來,我已經被那匹漂亮的馬,還有那個漂亮的人,晃得徹底暈了過去。她將我托在臂彎里,給我水喝,又說她叫依依,要送我走出戈壁。后來,兩人一騎,一連走了好幾日,等到了草原邊上,她說,我已經回到草原,她要回去了……
西凌王說到此處,頓了頓,看了她一眼,她不明就里,但馬上就發現,他是在想,盡量將言辭籌措得……委婉些:
“想我赫連赤那,那時候剛剛征服了整個草原,遇見一個好心又漂亮的女人,救了我,卻轉眼又要拋棄我,我腦子中想的,當然只有……征服。于是,天地為帳,草原為席,我將她壓在草地上,一連滾了好幾日……”
西凌王臉色柔和,回憶得入神,夜云熙只得跟著一陣傻笑,一個老人,盡量挑揀著言辭,跟她講他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她除了笑,不知該怎樣緩解這不自在。幸好那老王只在那幕天席地的旖旎中停留了片刻,便繼續說下去:
“后來,她割了手腕,讓我喝血,說那是她的部族的一個儀式,我只要喝下她的血,便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了。我當然樂意,捧了手腕喝得干脆,也喝得不醒人事,等醒來后,就再也找不著她了……”
“那是云都狐族的血誓,而且,你后來……背叛了她。”夜云熙閉著眼睛也能脫口接了。木樨鎮那夜,鳳玄墨說他母親是情動血醉,大火焚身而亡;天門關外,西凌王說他的伊伊挫骨揚灰,歸于塵土,這不是遭背誓的天譴么?轉念又覺得心中,鳳玄墨對她亦是種的血誓,如果她狠下心,他會是怎樣的下場?
“你說的對。”西凌王絲毫不驚訝她的接話,只深深嘆口氣,訴說那不忍面對的后話:
“只是,等我知道的時候,我已經徹底……沒了回頭路。那時我遍尋她不著,卻越發想找她。突然有一日,有個北辰使者來王庭,說北辰愿與西凌合兵攻云都城,他們只取云都寶藏,而我,可以取城……
“草原王庭的致命傷,就是沒有一座堅固的城池,相傳北部戈壁對面的云都城,白玉為城,遍地黃金,我當時就是一個貪心的賭徒,便率了鐵騎精銳,行軍趕至云都城下,與已經圍城的北辰人匯合。那時應已經入夜,我卻清楚地看見那座云都城,白玉基石,雕梁畫棟,高低連接,一座宮殿,就是一座城,我便想,如果能攻下這座城,作為西凌王都,的確不錯……
“北辰人告訴我,云都城主今夜產子,是最好的攻城機會……于是,西凌鐵騎與那支北辰軍,于東西兩座城門,分別攻城。第二日凌晨,便齊齊破城而入,將滿城的人,殺得血流成河……
最后,當一路砍殺,逼近那座城中最高的金宮,我猛一抬頭,便看見她抱了一個嬰孩,站在那塔樓的高處,臉色蒼白地看著我,我才明白過來,誰是云都城主……我要過去,卻發現那座金宮,突然開始燃燒起來,整個云都城也開始四處炸響,崩塌,起火,北辰人開始往城外撤,我要沖進那座金宮,卻被親衛打暈了,給拖出城來……
“后來,我率了鐵騎,扭住那些北辰人,在城外廝殺了三天三夜,而城里的大火,也燒了……三天三夜。等我殺光了所有的北辰人,整座城已經化為殘垣與灰燼。我便往那灰燼里去挖,去找,尋了一天,果然,找到一座地宮……只有她一人在里面,幾乎流干了血,卻還留著一絲氣,似乎是等我……
“二十年來,我日日閉眼,都記得她最后說的那些話……她說,‘我懷了你的孩兒,派使者去草原報喜,你回我的是,你的王妃,也有喜了。我用血誓認主,你本來就是云都之主,你卻偏要用鐵騎來搶,滅我族人……赫連赤那,你背誓于我,我自遭天譴,但是,在挫骨揚灰,歸于塵土之前,白玉金宮,我一把火給燒了,云都寶藏,我用血封印了,狐族血仇,我已經下誓在你的兒子身上,他長大后,自會找你來報。而你,這背誓之人,將日日忍受萬蟻噬心,百骸難耐之苦,卻百毒不侵,百病不生,直至血債血還。’”
“我百口難辯,想要帶著她出去,她卻真的狠心,使了個秘術,瞬間焚身化骨,將自己燒成了一捧灰……我帶著她的骨灰,出了地宮,卻發現大風吹狂沙,已經是寸步難行,只伸手摸到一根精鐵鑄成的桿柱,我記得,那是金宮殿前的一根旗桿,我便繞著那根旗桿,疾走了一夜,清晨醒來,舉目四周,皆是大小沙丘,云都城,連殘垣都不見了,那根數十丈的旗桿,被沙覆蓋得只剩了不及小腿高的一截……
“我將她的骨灰,葬在天穆山下,回到王庭,我知道那個擅作主張,替我回話王妃有喜的人,是阿勛的母親,我讓她……自行了斷了。后來,我讓鐵騎遍尋云都族人和……那個孩兒。最先尋到的,卻是一個狐族勇士,打遍整個草原無敵手,我讓他做了我王庭十二衛之首,想起那夜埋城的風沙,我給他起名叫薩力和。……后來,每一年,十二部族都要送些姬妾來王庭,我卻找不到一個像她的,除了七八年前,那個長著一雙幽深黑亮大眼睛的,就是托雷的母親,可惜她是福薄之人,死得早……
“今年年初,那日日忍受的噬心痛骸之苦,突然變得厲害。有個游方術士來找我,給我一副湯藥,說是服用了,可以止那非人之苦,但卻是折壽損命,我卻毫不猶豫,便服了那湯藥。他又說我西凌一國氣數將盡,我將命絕于自己的親子。我一怒之下,便將他一刀殺了。因為,我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我在天門關外看見你時,你捧了阿勛的頭,打開盒子就朝我發毒箭,你那眉動眼閃的神情,清涼說話的語氣,跟她真的……很像,那箭上的致幻藥物,于我無效,我卻是真的以為,我受了二十年的折磨,是不是已經換得了她的原諒,她來看我了……
“后來仔細瞧了瞧,才發現你這丫頭,跟她差太遠了……她要是有你這貪生怕死,好吃懶做,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的性子,也不會對自己那么狠心,做得那么決絕……但是,她不要我,我偏要跟她在一起,我死后,你將我燒成灰,送到天穆山下去,跟她合葬在一起……”
長長的故事,西凌王講得動容,不忍回憶,卻又平靜道來,仿佛重新來過,一瞬一生,她就靜靜地聽,心中卻暗自波濤起伏,史書上寥寥幾句斷言,哪里講得透這些不為人知的恩怨情仇。里面還有太多的問題,比如那個被母親下了毒誓,要向自己的父親尋仇的孩子……顧不得去想,或者說,不忍去想,下意識地將心思滯留在西凌王最后那句話上,卻又心下一動,帶些嬌憨之氣,脫口問到:
“那您,還要不要我……陪葬?”
西凌王用一種嫌棄的眼神看她,說到:
“我說結發正妻要陪葬,又沒有說是你。我這輩子,只認她一人。你這丫頭陪葬,我嫌太吵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