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清晨,八千鸞衛騎兵經過一夜鏖戰追趕,于一淺水河灣大敗西凌鐵騎,救回昭寧,當即向東南,往天門關方向撤回。
那日入夜,隊伍已馳至草原邊上,即入香雪海戈壁,遂擇一草灘水岸、斷巖背風處扎營露宿。補充水源,待天明急行,過千里黃沙。
兒郎們錘煉多年,此番牛刀初試,首戰告捷,自是有些興奮。十日來,出天門關,過香雪海,往西南奪祁連礦山,又火速向北,突襲西凌王庭。等緊隨而來的曦軍主力收拾了祁連礦山,再施施然向王庭進發時,這支騎兵已經迂回向東,沖殺進了赫連勛的左王帳。
輾轉數千里,跑出了曦朝騎兵從未有過的速度,創下了有史以來,曦朝軍隊對戰西凌人的最好戰績——攻占礦產重地,刺傷王庭心臟,還燒毀了西凌的東線駐防,帶回了上千戰俘與馬匹,還有西凌大王子的首級。
所有這一切,以公主的名義——西凌人公然于黃金路上劫道搶皇親,冒天下之大不韙,視國之尊嚴于無物,是可忍?孰不可忍?西凌人折辱他們的公主一分,他們便還之以十分。
所以說,世間有一種最過癮的痛快,叫做以牙還牙,以暴制暴,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當然,比這痛快更讓這些兒郎們內心灼熱的是,他們以行動證明了,從今以后,他們便不再只是一人之護衛,而是能夠當得起一國之重劍。
遂將他們的公主呵護在層層守衛的中心,開始閉目養神,養精蓄銳。而此刻,中間營帳內,他們的公主殿下正在……扭捏萬分。
夜云熙裹了一件袍子,蜷坐在氈毯上,連腿都不敢伸直,因為一伸腿,就只能伸到對面那人身上去。先前在水灘里從頭到腳洗了洗,身上倒是清爽了。可前腳進了這帳子,鳳玄墨后腳就跟了進來,拿了軍中的活絡藥膏,要她擦身上的淤青傷處。她看著跽坐在她對面那個高高長長的人,覺得這帳篷真是窄小啊。
可她又不敢太埋汰這帳篷,騎兵作戰,裝備從簡,這頂簡陋的帳篷估計已是軍中最豪華的配置。外邊那些兒郎們,大多是尋個背風處,幾人圍成一圈,背靠著背,抱了兵器在手,就地開始打盹。
“阿墨,你出去吧,我自己來就好。”她蜷得難受,那人也是一副恨不得將自己打包折疊起來的樣子,她索性下了逐客令。
“公主自己……弄得好么?”哪知那人一聲啞笑,竟對她的自理能力表示懷疑。
“我……”她頓時有些羞惱,不過又馬上歇氣,青鸞紫衣不在身邊,她還真有些不知所措,比如,滿頭的濕發,后背上的傷痛。
便見鳳玄墨擱下手中傷藥,又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張軟布巾子,徑直繞到她身后,跪坐下來,開始替她擦頭發。
她長發齊腰,濃密軟黑,打理起來,頗費功夫。身后那人倒是耐心,用手指一點點地輕輕梳理,再用布巾子一縷縷地細細擦拭,雖有些笨拙,偶爾還扯得她頭皮生疼,但估摸是他最極限的溫柔了。夜云熙便呲牙裂齒地忍耐了,盡量不做聲,只聽得身后那呼吸,輕一聲重一聲地,呼得她覺得后背發麻。
夜云熙便尋些不相干的話題來,打破這尷尬的寧靜:
“阿墨?”
“嗯?”身后隨即傳來一聲悶悶的答應聲。
“你說,裴炎今天為何那般激動,跟欠了我幾輩子的債似的。”她本是一句戲言,想拿裴炎那老實人來說事,況且今日清晨那老實人的老實模樣,著實有些夸張,一見她就跪下,半響都叫不起來。
哪知身后那人明顯一怔,一陣沉默后,才說道:
“他救駕來遲,怕公主怪罪。”
“那你呢?……你就不怕我怪罪?”夜云熙覺得氣氛有些沉悶,其實,不僅裴炎怪,身后這人的反應,更怪。能讓一個男兒在生死場上,棄了職責不管,只管抱著她又哭又抖,對于他那樣自制力超群的人來說,是有多大的內心沖擊,才讓他無法自已?
她心里有個惡魔在悄悄生長,這人,從今晨將她從木樁上放下來到現在,就幾乎寸步不離,將在捧在掌心里。就連先前她在水灘里清洗,他也是一副恨不得要攆上來替她洗一般。仿佛生怕一眨眼,她就飛了化了似的。這才像是欠了她幾輩子的債!
“我……”那人起唇又止住,抬手將那理順擦干的長發一把撩起來,往她一側肩頭擱了,再將自己的頭臉擱在她另一側肩頭,低低地說話:
“我不似那裴炎,因為,我本就是公主的人,若是有一天惹惱了公主,公主只管將我千刀萬剮就是。”
言語間含糊其辭,可十足一副討好賣乖的忠犬模樣,加之下巴頜骨在她肩上滾動,抵得她發癢,隱隱熱氣,熨得她后脊酥麻。夜云熙最是受不住這木頭的憨實風流樣,不覺收里心里那小惡魔,一聲嬌笑,往前傾身,逃脫開來,一把拾起氈毯上的傷藥瓶子,側身遞與他,說到:
“誰要將你千刀萬剮了,罰你將功補過就是,喏,我后背上的傷,夠不著。”
言下之意,要他幫她上藥。昨夜澹臺玉闖進來救她,惹怒了赫連勛,將他打得半死還不停手。她撲過去想阻止,卻被赫連勛轉身一腳踢開來,后背撞在矮幾角上,今日其實一直都痛的,只是看不到究竟是何光景。
鳳玄墨接過藥瓶,先是扶了她雙肩,伸手往她后頸衣領里探了探,探不進去,又用兩指拈住她衣領口,想往下拉些,卻拉不動。終于,聽那不知所措之人嘆了一口氣說:
“公主可否將衣袍……解開些。”
“好啊!”夜云熙一邊嘴角翹起,爽快答到,一邊開始低頭去松腰間的帶子。身上這件袍子還是今晨時,裴炎從西凌人的行禮堆里翻出來的,也不知是哪個蠻子壯漢的,又長又大,穿她那纖細身材上,得交纏著裹了,才嚴實。
她也存了些壞心,等松開腰上的帶子,便不動了,只用雙手捧了松松垮垮的前襟,虛抱在腹間,任由那木頭用手指拈住她后頸衣領處,往下褪。這次,不費吹灰之力……
夜云熙也不回頭,閉眼感受,先是雙肩裸露在空氣中,然后是腰背上一透涼,緊接著,約莫是身后那呆子借著幽亮的夜光終于看清楚了,便跟反彈似的,猛地將她往袍子里一裹,一個囫圇抱得死緊,呼吸驟急,痛苦地喚了她一聲:
“公主……”重重呻吟后,還未定驚魂,復又在她耳邊嘟嚷了一句,“怎么里面什么都沒有穿。”
“呵呵……”那人的反應引得她一陣淺笑,再微微側過頭去看著他,嘟了嘴,像個小孩般,天真地訴說著自己的委屈,“因為,除了這件西凌袍,我沒有其他衣服可穿了啊。”
昨夜她一身單衣,就被赫連勛綁了拖出來,今晨又被一壇烈酒澆透,哪還穿得上身。幸好這件西凌袍子長大厚實,穿一件頂全部。
“公主還是將我千刀萬剮了吧。”鳳玄墨氣息不穩,終于被她那天真無賴樣打敗,認輸。寧愿被剝皮抽筋,也不愿經受這種要命的誘惑,替她上藥。
“阿墨,其實,我背上的傷處無礙,軍中的傷藥粗糙,不涂也罷。”夜云熙終是正了聲色,不再逗弄他,又順勢往那人懷里偎了偎,聽一聽夜色下的寂靜之聲,吸一口草原的泥土氣息,只想感受這天地間僅剩她二人的溫暖靜謐:
“不若這樣,你抱著我,陪我說說話,就行。”
“嗯,你說,我聽著呢。”那人伸手替她理好衣袍,緊了緊懷抱,依舊將臉從后頸邊伸過來,貼她耳根處,溫柔地應答。
“我想聽你說。”她有許多話想說,又有許多話想聽這人說。在這蒼穹草地間,異域行旅中,終有漫漫長夜供她消受,不覺越發溫柔如水,嬌俏如花。
“說什么?”木頭終歸是木頭,最多用來作木魚敲鐘,不指望木頭里生出蓮花來。
“你今天為什么那么傻,赫連勛讓你過河,你就過,就不怕被射殺在河里嗎?”
“可是,我更怕阿依蓮松手……”
事實證明,那個叫阿依蓮的女人,確實會松手,今晨若不是老天救她,她沒準就被燒成灰了。思及于此,夜云熙的心思又開始下沉,那個女人,一副恨不得殺了她,又不敢真的殺了她的糾結模樣。能夠一鞭子就在她額上打出一道花,可昨夜,赫連勛要一刀砍了她,又是這阿依蓮奪刀相救。再說今晨那箭,以這沙漠女匪首能夠讓赫連勛一箭穿喉的技藝來說,那支歪射進她腳下草堆里的箭,其實……有些偏。
這樣一個女人,一定與她的阿墨有些許多瓜葛不清的過往,夜云熙便覺得心中膈得難受,脫口問到:
“那個阿依蓮……真是你的……未婚妻?”
“她有些執拗,我答應過她阿爸,會照顧她一輩子。她便認為,一定要娶了她,才算是照顧。”
“那你把她娶回家,照顧一輩子好了。”夜云熙聽得噘嘴,她心中有些酸意,那種終身相托的承諾,怎能“執拗”二字就打發?
“我……”鳳玄墨被她激得一聲悶笑,又來討好賣乖,“我只屬于公主。”
“我才不稀罕,對了,小玉呢,我想去看看怎么樣了。人家還舍命救我來著。”她有些來氣,突然就想起澹臺玉來,鸞衛們救下他時,一副鼻青臉腫神志不清的模樣,堂堂一東桑小王爺,被她連累成這慘狀,她有些過意不去。遂一邊說,一邊掙脫了懷抱往外爬,要去看澹臺玉。
“早就醒過來了,有軍醫照看著,好著呢,死不了。”身后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捉了她的腳踝,又伸長猿臂在那細腰間一攬,便將她收回懷里死死抱住。
“我困了,想睡。”她終于消停下來,也不想再去理那千頭萬緒的心事,覺得有些乏了。
“嗯,睡吧。”
“那你呢?”
“我抱著你,夜間會很冷。”
“你進到這帳子里來,一夜不出去,不怕裴炎他們背后笑話你?”
“隨他們去,反正他們以為我早就被公主……”
“被我怎么著?你說清楚?”
“他們以為我……早就被公主吃干抹凈了……”
“嗯呀,你的胡茬子,扎得我好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