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蓮華宮宴,從大殿一直到殿外池邊,皆設(shè)酒桌坐次,酉時開席。
華燈未亮,絲竹先起,佳肴未上,醇酒飄香。宮人侍女們低頭穿梭,豪客貴女們陸續(xù)登場。
衣香鬢影,談笑風(fēng)生中,大將軍手執(zhí)他那新婚的公主夫人,入了蓮華宮門,繞著那蓮華池邊,款款而來。
那樣一對璧人,自然瞬間成為眾人的焦點(diǎn),大將軍英武有神,玉樹挺拔,一張似融非融的冰山臉,似笑非笑,不時地轉(zhuǎn)頭,牽扶身邊人,可又似乎寫滿了“只可遠(yuǎn)觀不可褻玩”幾個字,看得席間的貴女們,悵悵地收斂起那垂涎目光。
再看那公主新婦,云鬢簡髻中,藏金點(diǎn)翠;墜珠抹額下,眉眼如畫;金繡腰封,壓著一襲墜地鋪撒的水藍(lán)百幅紗裙衫,既顯了不盈一握的楚腰,又襯了那玲瓏有致的高挑身材;金釧纏臂,墜以輕綃挽臂紗,即遮了那玉臂冰肌,又帶些月中仙子下凡的飄逸。明明在這華麗宮宴中,比起眾人的濃抹盛裝,顯得素淡了些,清冷了些,卻偏如一支空谷幽蘭,隱隱行走含香,又如一縷山林清風(fēng),讓人神清氣爽。
那些夫人女子們,自然是有些不服氣,甚至有斜眼撇嘴,交頭接耳的;可席間的男子們,卻皆是直了目光,一路盯著瞧過去。
由宮人們指引著,尋著席間坐定了,夜云熙才暗自松了口氣,這春日入夜,清風(fēng)微涼,竟有些背上微汗。幸好,沒有聽紫衣那死妮子的,將自己整成一個珠光寶氣的花神,到這整個曦京貴圈面前來丟人現(xiàn)眼。
“他們都在看你。”身邊鳳玄墨低低的說,聽不出是不滿,還是驕傲。
“當(dāng)然,我今日這么好看。”她偏頭微笑,好不謙虛地回了過去。她有些鬧不明白這人,昨夜,也算是不歡而散,氣得她撒了一堆的淚,可今日一出門,他還是給她存了顏面,至少,那張千年不變的冰山臉,有些消融之意。
此刻抵了他一句,也不見他變臉,她便轉(zhuǎn)開頭去,一一去瞧席間的眾人,實(shí)則是尋那兩年未見的柳三郎。左右遠(yuǎn)近都尋遍了,正詫異為何不見人影,突然一個回神,那金冠玉面的浪蕩子,坐在正對面,舉了角杯,朝著她笑得燦爛,驚得她抬手捂嘴,亦跟著笑顏如花。
正想轉(zhuǎn)頭讓風(fēng)玄墨也看,卻瞧著陛下領(lǐng)著皇后與諸妃來了,便是依禮開席,說些堂面上的過場話,酒過三巡,歌舞上場,觥籌交錯,眾人就開始各找各的酒肉對象,各尋各的席間樂子。
身邊那人倒也無所謂興致,她笑,他便跟著扯了面皮笑,別人祝酒,他亦客氣地跟著喝。可這些名利場的勢利眼們,皆知他一路青云而上的身份,亦知他如今被陛下閑置的處境,多少有些不將他看在眼里的意味。
夜云熙就覺得,讓他在這場合里坐著,可能是有些活受罪,便將手從桌案下伸過去,去捉了他的手,生怕他甩開,還使了勁地捏住,捏了少頃,發(fā)現(xiàn)他溫順,才略略松了力道,在那掌心處,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地勾畫。一邊又左右張望,若無其事,一個回頭側(cè)目,突然見著那人耳根處,隱隱竟有紅潮生……那久違的火燒云,讓她多少有些激動,正要湊攏了,瞧個仔細(xì),突然案側(cè)邊,一個細(xì)細(xì)亮亮的聲音響起:
“我家公子,請公主到池邊一敘。”
夜云熙蹙了柳眉,扭身轉(zhuǎn)頭來看,見一個侍女,正低眉順目,朝著她福了一禮,輕聲說來。她抬起眼皮,定睛看了,才發(fā)現(xiàn)哪是什么宮女,而是先前跪在柳河州身后側(cè)方的那個女子。
原來是柳河洲叫她,她豈有不赴約之理?當(dāng)下扔了鳳玄墨在席間,也不避諱,直直與他說了她出去作什么,反正那人似乎也是一臉的無所謂。便隨那女子出殿來,由她引著往大殿后邊的回廊園子去。
一邊走著,一邊又對眼前這個婢女有些感興趣,便出聲問她:
“你叫什么名字?”她先前就覺得奇怪,這柳河洲進(jìn)宮,竟然大搖大擺地帶著自家婢女來,按規(guī)矩,這內(nèi)宮舉宴,入宮貴客們的自家奴仆婢女們,都是在外頭候著的,能被柳河洲帶到大殿席間伺候的,不是自己有些斤兩,便是在他心上有些分量。
“奴婢叫小茶。”那小茶腰板挺直,行在她左前側(cè),聽她問話,趕緊微微側(cè)身過來,恭敬答了。
“西域人?”那黛色眉睫,幽藍(lán)深目,挺俏鼻梁,不似曦京女兒的細(xì)眉柔目,扁平口面。
“母親是龜茲國人,父親是曦朝人。”小茶又答。
“那是跟著柳河洲,一路從西域來的?”柳河洲生性浪蕩,丫頭侍女皆沾,酒娘花魁通吃,可是以前她真還沒有見過,他身邊有過如此機(jī)巧的可心人。
“公子救了小茶的命,小茶自當(dāng)終身相隨。”小茶又清晰回答,說明原委,那聲音里,是堅(jiān)定與執(zhí)著。
“你……喜歡他?”夜云熙覺得有趣,又赤裸裸地挑了問她。
“當(dāng)然是喜歡。”那婢女?dāng)蒯斀罔F說了,便停在回廊頭上,側(cè)身讓她過去,那回廊盡頭,微微蕩漾的宮燈下,柳河州靠坐在廊柱上,等她呢。
她提裙挽紗,施施然走了過去,行到他跟前,還覺得那頭的小茶,是個妙人。于是,開場第一句話,便是那直白的婢女:
“三哥,你那小茶,真是有趣。”久別重逢,亦如隔日再見,這便是她與柳河洲之間,那種從小到大的熟絡(luò),融入血脈的情份。
“她……一路跟著我回了曦京,成日寸步不離,油鹽不進(jìn),打罵不走,刀劍不入……我真是……”
柳河洲一副痛不欲生,仰天長嘆的狂躁模樣,瞧得夜云熙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又一語點(diǎn)破那謎障:
“那她是你的克星。”趕不走的,其實(shí)是起不了心去趕的。
“哎,不提她了,我是想要看你的。”柳河洲放下那支吊兒郎當(dāng)搭在廊靠上的手臂,朝著他身邊的位置上輕輕拍了,示意她坐過去,“大殿之上,坐得那么遠(yuǎn),哪有這樣湊近了,看得真切。”
夜云熙也不避諱,斂裙往他身邊坐了,雙手?jǐn)R膝懷,任由那浪蕩兒的手臂,抬起來擱在她身后的廊靠上,將她半圈住,又任由那灼灼目光,將她從頭看到腳,從前看到后,又流連在她臉上,估計(jì)連眉毛都一根一根地細(xì)數(shù)清楚了,才聽那廝嘆氣說來:
“豆豆,你這兩年所遭的事,我昨夜都聽說了。”
“都過去了。”她說得淡然,心中卻感動,果然還是那個天底下,最知道如何疼她的三哥。
“你現(xiàn)在也不開心!”柳河洲直直地盯著她,突然發(fā)難。
“哪有?”她笑著否認(rèn),卻又趕緊撇開臉去,那一句話就能戳開她心事的人,她不太敢對視。
“你騙得了所有人,騙不過我。”柳河洲偏頭過來,追著看她。
“我……回去了。”她有些招架不住,想要起身走。
那起身瞬間,柳河洲突然伸手,握住她左臂上纏臂金釧。那風(fēng)月場上的老手,熟門熟路,摸索著金釧上的啟開機(jī)關(guān),拇指一按,那金釧便“錚”地一聲,分成兩半,滑落下來。
她趕緊拾起來,胡亂地套回去,卻又怎么都扣不好,手臂上的秘密,也被柳河洲看了個一覽無余。
柳河洲嘆了口氣,伸手來給她戴了,然后就那么看著她,不說話。
“他待我,很好的……”她想解釋點(diǎn)什么,卻又覺得,在這火眼金睛的通透之人面前,什么事都藏不住,什么話都是多余。
“娶了你這樣一個美人尖子,竟然可以兩月不近身,不是人有問題,就是心有問題。”柳河洲一邊說著,一邊抬手來,替她將耳邊的一縷亂發(fā)捋了,順到耳后去。
“他……”夜云熙聽得難受,還想再努力說些什么,不想讓柳河洲輕看了他,亦不想將自己的難堪暴露殆盡。
未等她措辭,那廝突然傾身展臂,將她抱住,她有些驚訝,這人對她,向來嘴上亂來,但手腳還是很規(guī)矩的。微微使力,想要掙開來,柳河洲卻一個緊攬,將她穩(wěn)住了,在她耳邊急急的說來:
“噓……別轉(zhuǎn)頭,你的大將軍,就在小茶旁邊,看著呢。”
他這樣一說,她更是慌了,她在這幽暗回廊里,跟別的男子摟摟抱抱,還被他親眼瞧見了,那真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當(dāng)下就變了臉色,直想將柳河洲踹開。
“三哥今日再幫你一把。”她還沒明白,柳河洲要怎么幫她一把。那溫?zé)岬碾p唇,就湊過來,觸在她額間的抹額東珠上,含著那珠子,一番吮吸舔舐,好幾息功夫,才吐開來,將她扶正了坐好,這才笑著說到:
“若是還不好使,回頭三哥送你些西域神藥,你直接將他迷了就是。”
她至此才領(lǐng)會了,原是這么一個幫法,可這作死的三哥,他就確定,這真的是在幫她,而不是越幫越忙嗎?趕緊回頭過去看,果然,那回廊口子上,小茶身邊,那個挺立的身形,玉樹無風(fēng),可那依稀神色,沉得有些可怕,因?yàn)槟切〔瑁谝稽c(diǎn)一點(diǎn)地朝著邊上挪,仿佛想要離他遠(yuǎn)一些。
“我再不撤,他怕是要過來殺我了。”柳河洲亦有同感,站起身來,沖著遠(yuǎn)處的小茶,揚(yáng)聲說來,“小茶,走,我?guī)愎浠▓@子去。”
那見機(jī)的龜茲婢女,便一路小跑過來,與她家公子一道,從廊子這頭,一頭扎進(jìn)這月色下的花園子去了。
留下夜云熙獨(dú)自一人,隔著一條長長的回廊,面對那個沖她怒目相向的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