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臺玉徹底清醒過來時,已是七月初一早晨。
夜幕褪去,天光漸曉,薄霧晨曦中,人聲交錯,馬蹄悶響,隊伍整裝待發。這位命大的東桑小王爺終於熬過了一劫。一身的錯筋裂骨,經隨軍的軍醫接位療傷,倒也復原了十之七八,加之一夜安眠,又恢復了些精氣神兒,不似昨日那要死不活樣。
兩個精幹的鸞衛用一副簡易擔架,利索將他擡了,與千餘戰俘同行。這小公子躺上擔架,擡眼看看朦亮朦亮的天穹,再滴溜眼神環顧一圈周遭行色匆匆的衆人,試著動了動腳趾手指,便接上了記憶,張口就問,公主呢,公主姐姐在哪裡?
兩個照料他的鸞衛以爲他剛剛甦醒過來,不明事情經過,擔心公主安危。便順口寬慰他說,公主殿下有他們的鳳大人護著,好著呢。哪知這小公子一聽,將那淤青紅腫點綴的一張俊臉一皺,一臉極爲不滿的神色,堅持要找他的公主姐姐。
又一個翻身,將半個身體滾到草地上,只上半身伏在擔架上,一副見不著人就不走路的賴皮樣。兩個鸞衛拗不過他,只得擱下擔架,留一人小心伺候這位彆扭小爺,另一人往公主殿下這邊來稟報。
彼時,那匹被叫作“狻猊”的高頭汗血駿馬旁邊,夜雲熙正扶了馬鞍,準備一腳蹬了,使力上馬。曦京的木樨鎮馬場,養馬數千,她最愛這匹,鸞衛隨她北上之時,她便將它給了鳳玄墨作坐騎。今晨一見這奔跑了數千里路來西凌接她回家的狻猊駿馬,自是想騎了在這藍天廣漠中馳騁一番。
鳳玄墨在一邊,見著她不住地凝神提氣,卻遲遲不擡腳,分明一副氣息虛弱卻又不肯示弱的模樣,便略略傾身,低聲微笑說來,要不……我扶公主上馬。
夜雲熙側頭說道,阿墨,行軍在外,我沒有那麼嬌氣,能自己來的,便自己來……話音未落,便一口氣提了,踩住馬鐙,本是要飛身上馬,卻一個搖晃,眼看就要往地上撲。
幸好身邊那人眼疾手快,一步上前,鐵臂一撈,將她穩住。
那前來稟報的鸞衛看見的正是這一幕。整個鸞衛營皆知,他們的公主殿下跟統領大人私情了得,雖說,公主殿下都在這嫁給北辰皇帝的路上了,按理再深的私情也該斷得差不多了。可這番被西凌人的劫親一鬧騰,兩人就像那死灰復燃,變本加厲,竟也不遮掩了,比如昨日的雨中溫存,昨夜的一夜廝……
他們可是親眼看見,統領大人進了公主的帳篷,一夜沒出來。在連日連夜的奔襲殺伐之後,他們都累得睜不開眼的情況下,他們的統領大人還有如此旺盛充沛的精力……真是佩服。
瞧把他們可憐的公主殿下折騰得,上馬的力氣都沒有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眼前這光景,公主殿下靠在統領大人的懷裡,那種熟絡自然的親密,彷彿,幾輩子的情人……在這對旁若無人的累世情人面前,那個鸞衛小子回起話來,就有些莫名的緊張,被風沙吹得黑黝黝的臉上還泛了些紅。
等夜雲熙終於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時,才意識到自己此刻的姿態,好像是有些不太端莊。歪歪斜斜地靠在鳳玄墨身上,腰間還有條手臂虛攬著,等那鸞衛小子說到,玉公子見不著公主不肯啓程之時,腰間那條手臂竟是一個收力,將她纏得緊了些。
她趕緊穩住身形,擡手撫住腰間那隻大掌,又轉眼去看他,那手主人才有些不情願地撤開去。她便跟著那鸞衛小子,到澹臺玉邊上來。
澹臺靠在擔架上,見她過來,立馬一雙迷濛淚眼,配一臉的鼻青臉腫,委屈得像個小姑娘,又仗義得像個親兄弟,一邊擡手來接住夜雲熙伸過來的手,一邊說道:
“姐姐,見你安好,我才安心。”
夜雲熙順勢在他身邊蹲下來,細細察他臉上、身上傷勢,又覺得這個平日尖酸古怪的人,鬼門關裡走了一遭回來,見她第一句話,卻是念叨她的安危,她便有些感動,又有些愧疚——昨夜本想要陪陪他的,卻被那木頭蠻橫一抱,在那溫熱的懷抱裡,跟迷了魂似的,囫圇就睡過去了。遂出言安慰:
“小玉,你放心,你捨命救我,我自當盡力相報。”
“姐姐什麼都好,就是這點小心眼,心中總是有一桿子秤,什麼都拿去秤一秤,再算計交換,又以爲人人都似你。你也知道,我也算生來榮華至極,不稀罕勞什子俗物回報,只想問姐姐,我們既然共過患難,從今以後,是不是可以算是……生死之交了。”
我捨得一身剮來救你,不圖什麼回報,只求你認下這份此生不換的珍貴情義!那將將甦醒的傷病號,話嘮本色卻是一點不變,語氣拿捏,有板有眼,委婉敲打,情真意切,一邊喘氣,一邊娓娓說來。
一席話說得夜雲熙不覺動容,笑著去應他,又思及那夜,眼看赫連勳就要將她壓在地上吃了,竟是這病怏怏的人挺身而出,衝進來救她,也算是難得的仗義了。遂起了將他當成親弟弟般對待的心思。
立在夜雲熙身後的鳳玄墨,卻是一臉黑雲,越來越沉。偏偏澹臺玉擡眼一撇,像是故意來看他臉色,見他黑沉,竟有些得意,笑著衝夜雲熙說來:
“姐姐,你靠近些,我有些話,只說與你聽。”
“有什麼話,不能敞開了說。”夜雲熙口上雖如此,還回頭瞧了瞧鳳玄墨,心裡奇怪那人突然升騰的黑雲壓城氣勢,卻終是傾身附耳過去,聽那少年公子低語:
“姐姐,我有兩個問題,其一,姐姐可要想好了,此番回去,是想要回到哪裡去?又想以何種身份回去?其二,姐姐難道不好奇,那夜,赫連勳寢帳外的親兵守衛,不下十人,我一病弱之人,是如何進得帳中的?”
夜雲熙轉眸去看這牙尖多事之人,又嘴角一掛,勾出一副不置可否的笑顏,心裡卻沉沉的,有些不痛快。第一個問題,不用澹臺玉提醒,她也是要認真思量的,既然行了那場草原結親禮,她就算是嫁給了赫連勳,便不再是北辰皇帝的未婚妃,而赫連勳已死,她從此豈不又是自由身?因此,西凌王子妃這個身份,是可以作些文章的。
可這第二個問題,就有些蹊蹺了,且不說與第一個問題不相稱不搭邊,最讓她心生疑雲的是,彷彿有些她不願去細想,不願去相信的事情,在一點點地展露,如珠光點點,隱隱閃現,只差一條線,將它們串起來,提起來。
“姐姐這幾日慢慢思量,若有想不通的關節,我倒可以幫著參詳參詳。”澹臺玉見她雖不動聲色,但睫毛頻閃,便知自己的話入了她的心,又是幾句旁若無人的耳語,才移開些眼神餘光,瞅著她身後的人,略略提了音量說到:
“說得都有些口渴了,姐姐,我想喝口水。”
夜雲熙被他這一嬌氣使喚,醒了神過來,耳邊恢復馬蹄吆喝,一片嘈雜。她便反手過去,等鳳玄墨遞水囊子上來。
等了幾息,仍是手邊空空,她尋思這機敏之人,怎麼也走了神。轉頭過去看他,纔看到那張殺神臉,那神情,像是瞧見什麼忍無可忍的事情,可那雙灼灼燃燒的黑瞳,一對上她的疑惑眼神,還是極力忍了,低頭解下腰間水囊,遞過來。
她無暇理會這人的怪異矯情,接過水囊,本是要遞到澹臺玉手上,可見他正呲牙咧嘴地疼,她心中一軟,索性一把捏了水囊,遞到他嘴邊,親自伺候這小王爺喝了,才反手將水囊遞還回去,又擡衣袖去替他點拭嘴角的水漬,還跟哄孩兒似的,寬慰他一番,這才站起身來,準備啓程。
地上蹲跪得久了,猛地起身,便開始眼冒金星,身形虛晃,又瞧見有眼神好使的鸞衛,已經將那匹狻猊牽了過來。夜雲熙便趕緊轉身過去抓鳳玄墨的手臂,一邊穩住身形,一邊又找個事由來解釋她往人家身上掛的舉動:
“阿墨,我也有些渴了,給我口水。”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那黑沉著臉的天神,彷彿壓根沒有聽見她的話,兀自撥開水囊塞子,往他自己嘴裡送了一口水。夜雲熙輕扶著那隻曲折的手臂,眼巴巴地看著晨光中那張仰起的側臉,滾動的喉結,她也不避朝陽金輝的直射,愣是將眼睛都瞪圓了。她堂堂一尊貴公主,難道想討口水喝,還得看人家心情?
正鳳眼圓瞪,準備發難之際,那人擡臂朝她身後一繞,一把將她攔腰攬了,攏至身前腰間,又飛快地低頭下來,嘴對了嘴,覆了個嚴實,四脣相觸,口舌相抵,將他口中的清水渡了過來。
夜雲熙被攬得動彈不得,又仰著頭臉,要想不嗆著氣,只得一口口地,將那滿口的甘甜清泉,和著那條攻城略地的長舌,一併吞了。
深深吞嚥間,有些迷離,又清醒萬分,這衆目睽睽之下,這木頭髮什麼失心瘋?一想起周遭的近距離圍觀,不由得臉紅心跳起來。
幸好一口水下去,那人也不再戀戰,撤開頭去,不等她反應,躬身一個公主抱,將她抱起來,託舉上馬,再飛身上來,坐她身後,與她共騎了,執起繮繩,揚起馬鞭,大呵一聲:
“啓程!”
然後,一騎絕塵……
少頃,鸞衛騎兵們終於反應過來,這是第一次見識到,他們的統領大人,在公主殿下面前發飆,是何等的威風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