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獵秋風,漫漫煙塵,夜云熙站在城門正上方的城墻處,看不清遠處的攻城大軍,也數不清這城墻上下的守城防御,只看得清楚身前那個凹槽,一番決然思索,心中主意已定,縱然手上被縛,腳下銬鏈,但要趁皇甫熠陽不注意的時候,翻身一頭栽下,也還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因為,在這個時候,皇甫只會以為她想要求生,而決計不會料到,她會赴死。
那一頭栽下,雖然死相難堪了些,但畢竟,也能成全她。城頭濺血的殉國公主,也許就能歸故里了吧。
凄凄思緒,朦朦抬眼,卻看見了遠處,孤身前來的一騎。那人,走得極慢,慢慢地從烏壓壓大軍的背景中脫影,再慢慢地進入池州城樓的清晰視線,一身銀色盔甲,胯下白色駿馬,持弓負箭,腰掛長劍,在那天地之中,兩軍之間,直直地沿著城門中線,孤單行進而來。
夜云熙腦中浮現,去年六月,赫連勛將她綁在木樁上,腳下堆柴澆酒,要挾著他過河,那人也是下了馬,扔了手中重劍,卸下背上弓箭,一步一步地趟進那條長河……只是那時,有阿依蓮幫他,今日,就只有她能救他了。
待那人行至那百丈之外,駐了馬,抬頭朝城上張望。她就一個傾身撲倒那凹槽上,想將他看得更清楚些,也想讓他將她,看得更清楚些。百丈之外,那頭盔半掩的模糊容顏,只能是一種想象的真實,而她在他眼里,興許也就是個奉命來救的燙手山芋而已。
她張口想喊,亦如從前,脫口而出那親昵的稱呼,沖他大喊,罵他憨傻,不要他過來。縱然是無用的沖動,卻能自由表達內心的焦急,與情意。可是此刻,在那寒涼秋風中,張了口,卻一時傻住,一個字都出不了口,不知道,該喊什么。
腰上一只長臂伸過來,一把將她扯了回去,那狠猛的力道,將她拖得朝后一仰,倒身抬頭間,一柄長劍就橫了過來,架在她頸上,冰冷劍鋒,直觸肌膚,鋒利刃邊,微微嵌在她頸間動脈處。
“朝城下喊話,他不走進來,就讓她死在他面前。”皇甫一邊用劍挾了她,一邊朝著左右吩咐。她知他此刻胸臆,恨不得讓城下那人萬箭穿心過,尚不足以解恨。
“皇甫,他記不得我了。”夜云熙就僵著脖頸,憋著聲音,與他交涉。她此刻,更愿意看到,城下那人,冷情狠心,膽小惜命,不要走過來罷,她賭皇甫熠陽,不會真的殺她。
“那就試試看。”皇甫熠陽右手持劍制她,左手高高揚起,只待那人進了射程,便下令萬箭齊發。
百丈之處,那馬上之人,聽了傳訊兵喊話,仰起頭來,看著城頭正中,好半響,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她,有沒有看清楚她。想象中的對視,仿佛時光停駐,望穿了三生三世,其實,也許什么都沒有。
然后,那人收了視線,低頭打馬,開始朝著城門左邊方向,水平地走。城上弓箭手,齊齊跟著轉頭他,同時調整著準頭。
那人,先是走得極慢,那荒地上踏馬,卻如淺草沒蹄,軍陣前較量,卻如閑庭漫步,大約行了三十丈左右,開始漸漸跑起來,卻依舊是沿著城門左手邊的方向,且還朝城外偏得遠了些,越跑越快,越跑越遠。
看得城頭守軍有些疑慮,這曦朝的大將軍,莫不是,要棄了公主不顧,臨陣脫逃?想不到,也是那貪生怕死之輩?原來是虛驚一場,當笑話看罷了,心跳一松,手頭弓弩也不免松懈,準頭也差了些。
夜云熙亦看得心潮疊起,微妙而復雜的心意,蕩得她氣息紊亂,忍不住大口喘氣,她真的想不清楚,是希望他就這樣掉頭就走,還是打馬沖進來?
全身上下,只剩眼珠子能靈活轉動,就跟著那越跑越快的身影,朝著左邊轉,待轉到眼神余光的角落處,約莫五六十丈地開外,那人突然一個急彎,偏了馬頭,沖了回來。依舊是沿著那百丈之距的邊線,打馬橫行,朝著城門中線處,反沖了回來。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漸漸往城門中線而來,也漸漸看得清楚,那人貼身俯在馬背上,幾乎與馬融為一體,而那馬的急馳路線,不是水平的橫向移動,而是在劃著一個朝城池方向的內弧線。
她看得出那蹊蹺路線,皇甫也看得出,那只高揚的左手,卻遲遲不下令,這皇甫,要的是十拿九穩,一擊命中,而不是虛張聲勢,打草驚蛇。既然的是內弧線,便有離城頭最近的點,百丈之距,本是重箭最遠之距,射得最遠的飛箭出去,至多,落在他馬蹄邊,而若是等他跑至最近的點距,那從天而降的箭雨,便能將他鎖住。
城頭弓箭手便跟著那橫向飛馳的一騎,齊齊轉向,箭弩吱吱,弓弦錚錚,在秋意寒風中,如琴弦撥響,卻看不懂城下那人是究竟是何意,也不知皇帝陛下的發令之手,幾時放下。
二十丈,十丈……就在那一騎飛來,離城門中線只有十丈,進了射程三十丈,即將跑至那弧線最低點之時,夜云熙腦中,轟然如煙花綻放,剎那間,她猜到了,那不要命的兒郎,是要做什么!
她睜大了眼睛,忘記了呼吸,看見了心中所猜想——那貼在馬背上的身影,突然抬起,拉弓搭箭,似乎沒有瞬息瞄準時間,連環三箭,已經飛出,直直朝著她所站之處掠來。
一箭驚魂,二箭仰頭,三箭穿喉,三箭連環,陣前斬敵首——曾幾何時,她與他說起,在棲鳳城天門關外,在赫連勛的頭顱匣子里暗藏三支小箭行刺西凌王的機關術,那人若有所悟,琢磨出這一著,可以在陣前射殺對方全身盔甲武裝敵首的奪命連環箭。那時,她也反駁說,那得要多好的箭法,多快的速度。他輕笑不語,她只當他作罷,未料成竹在胸。
那人從馬背上抬身射箭的瞬間,皇甫也反應過來了,揚手一擱,大吼一聲:
“放!”下一刻,萬箭如雨下,箭頭追馬蹄。
與此同時,那飛上城頭的三支奪命連環箭,也是接踵而至。第一箭,嗖地一聲,射中皇甫頭頂盔纓;第二箭,錚地一聲,撞擊在他的額上頭盔,皇甫本能地往后仰,又飛快撤了架在她脖子的長劍,將她往右手邊推。那么,那第三箭飛來,直指的便是皇甫那仰頭間暴露出來的,盔甲無法護住的喉頸……
她被那慌亂一推,推得心慌意亂,本能地蹦出一個念頭,這皇甫,是她債主,她已經欠得渾身是債,欠到今生都還不起,若是再欠他一條命……于是,她就站在那里,穩著不動,皇甫兩箭沾身,推她的力道減弱,她自然也還抵得住,所以,似乎還將身體朝著左邊偏了偏,于是,那第三箭射來,便直直入了她的心。
冰冷箭頭入身,刺破錦衣,穿過血肉,未覺痛,先覺冷,低頭間,看著胸前素色錦衣上,一朵鮮艷的紅蓮,從那箭尖入身處,無聲地生長出來,從骨蕾到花盞,再到盛開嬌蕊,在一片云水間,不停地綻放,漫舞,她才終于意識到,那第三箭,是射進自己的心窩去了。
聽見身后的皇甫熠陽,在咆哮如雷,又搶過來抱她,可她腦中暈乎乎地,聽不清他在罵什么,好像是在罵她傻。她努力的笑了笑,又想起來,要轉頭去看城下箭雨,在那滿地箭林中尋了一遍,幸好,空空無人。再抬眼,原來,那人俯身貼馬,盔甲護身,已經跑出了百丈射程,正在那里駐馬回望。
她才收回視線來,徹底軟了勁,躺在皇甫的膝懷里,只覺得,身體里有什么東西,正在一點點地流失,捂也捂不住,抓也抓不了。很想,閉上眼睛,就這樣歇了。可是,又極力掙扎著,繃住心神,她還有些事情,想說,想做。
皇甫抓了她胸上長箭,留了一拳長度,一劍砍了余下箭身,以免箭身搖蕩,挑刺心肉,讓血流得更猛。再蹲地俯身,要抱她起來。
她卻一把抓住他,阻止了他起身,再用上全身的力氣,跟他說話,可是,為什么,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那低低細細的蚊蟲嚶鳴:
“皇甫,這一箭,我是替你擋的。”她神思清明,得先把跟這閻羅的賬,算清楚了。
“我知道。”皇甫熠陽沉沉答她。
“那我欠你的,可不可以,就算是……還了。”她執拗地,手指抓緊,扭住他胸前衣襟,要將話說清楚。
皇帝不答她,又要作勢抱她起身。她就努力睜著大眼,看著他。那皇帝被她看得無奈,猛地偏過頭去,吸了口氣,才又轉過來應她,卻是敷衍的語氣:
“還了,還了……換我欠你。”終是將她抱了起來,往城樓下走。
“那你放我歸家,可好?”她聽得想微笑,卻又覺得,那嘴角動起來,很是艱難。也不知自己此刻是何面目,只極力撐了,順著竹竿,再爬了一截。
“別說話,先止血。”皇甫熠陽抱著她,已經在下那城樓石梯,又聽他一邊嚷著,傳軍醫。
“不用了,你讓人將我送出去,他就在那里,你讓我,再見一見他。”她再次抓緊他的衣襟,努力說來。見皇甫那陰沉面色,這一箭穿心過,怕不是止血這么簡單。可是,她真的好想,在閉眼之前,能靠近些,再看一看,那戎裝馬上的兒郎。
“那樣……你會死的。”皇甫站在那最后一階石梯上,突然頓了身形,頓得身后跟著的一大群隨從親衛,斜著身體急剎。
“我就算死,也要死在他身邊。”她心中那深重執念,如那心口紅蓮,濃濃蔓延開來,占據了她全部身心,又冷又痛的感覺,已經麻木,剩下了,是一種沙漠中尋甘泉的極度渴望。遂用了全身的力氣,和全部的心神,來求那個拘她在懷,不愿意放手之人:
“我求你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