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你的情意,我來世還你,好不好?”
夜云熙一聲哀求,耗盡了周身力氣,癱坐在地上,仰看著榻上之人。
“呵,小昭兒,你這鐵石心,終于也承認,我對你的情意了。”皇甫熠陽一聲冷笑,直直地坐起身體來,垂了眼皮來俯視她,滿是不屑與嘲諷:
“你也心知肚明,質子三年,你雖抱著我大皇兄的大腿,但是,暗地里,究竟是誰在護你姐弟周全?你卻恩將仇報,我的母親,我的侍妾,我那未出生的孩子,皆是因你而死。就連父皇放你歸國,出了雍州又反悔,派了追兵要阻,又是誰派的暗衛,助你逃出南關城?你只認為,我關你在這里,拘了你的自由,你走出這燕樓試一試,不出半日,就有人敢殺了你……”
一時說得有些激動,突然仰頭抬手,大掌掩面,不知是在撫額間疼痛,還是在遮眼中淚水,接下來的聲音就消沉了許多:
“我這頭風,也是拜你亂下的毒所致,太醫說,像這般日夜操勞,再不將息……也沒幾年了……”
夜云熙幾近匍匐在地,清淚涌出,一滴滴地墜落在地板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終于看清楚,一直以來對皇甫熠陽的懼怕,是在怕什么。表面上,是怕他那折磨人的手段,毒辣的心腸,更深一層,是怕那些欠他的債,她還不起。
“我不要你來世再還,你現在就還我。”果然,討債的,下一瞬就來。那皇帝下了軟榻來,直身站立,杵在她跟前,那盤紋靴子就踩在她淚濕的地板上,抵在她眼皮底下,冷浸浸,慢幽幽的聲音從遙遠的頭頂上面傳來:
“我剛才是去宗廟,不是得勝告慰,而是出征求吉。南關城之戰,鳳玄墨沖進城來,本是中了我軍埋伏,突然從城頭涌上來一群什么云都隱者,赤手空拳,竟然又打開了城門,后來,西凌騎兵就沖了進來,南關城失守了,真是邪乎……你趕緊換了衣服,即刻隨我出征,你要是能將四十萬曦軍退了,就算還了我的情,我放你回去。”
夜云熙抬了眼,直了身,仰面看著他,突然不知,這人的話,峰回路轉,山路十八彎,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又瞧著他袖中手指抬起,像要來碰她,她趕緊一個仰身,作勢要躲,那人終是將袖一拂,甩手之間,又甩了一句話:
“不要哭了,這小模樣,瞧著真是……糟心。”話音未落,人已經下樓去了。
樓下腳步人聲響起,依稀還有盔甲兵器擊響。她閉著眼睛,又能想象樓下的情景,既然是出征,便是在著戎裝了,原來,他連行頭都帶好了,才來的這燕樓,只等帶了她,就走嗎?這一走,又要走到哪里去?又走到哪里才能歇?
夜將盡,天漸曉,趕緊讓啞奴幫著她,穿戴整齊,看著那低眉順目的啞奴,心生愧疚,這些深宮奴仆,因著她,受了這無妄之災。她想說些什么話,又覺得矯情,她如今泥菩薩一個,自是無力去改變其他人,一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又如何能寬慰這些沉默卑微的可憐人?遂抹了殘淚,收了心神,轉身下樓去,去尋她自己的前路。
說是隨皇帝出征,實則縛手銬腳,作個陣前人質而已。出深宮,再出雍州城,浩浩蕩蕩幾十萬京畿駐軍開拔,抵百里之外皇城衛城池州,便停住了。因為,四十萬曦軍,五萬西凌鐵騎,已經殺至城下等候。
三日前,南關城破,十萬火急軍報,走了一日,朝堂上下議戰,皇城內外備戰,誤了一日,京畿駐軍開赴來此,又用了一日,而這三日之內,從南至北,從南關城到池州,沿途大小近十座城池,曦朝騎兵弓箭掩護,步兵工事爬城,五百隱者開城門,然后,西凌騎兵一窩蜂沖進城,一路砍殺,再直直地沖向下一座城……三日功夫,不分晝夜,先鋒與后衛,輪番上陣,勢如破竹,三日功夫,就攻到池州城下。
打的就是措手不及的速度,要的就是摧枯拉朽的震撼,攻城之際,亦在攻心,北辰人也許從未想過,他們固若金湯的城池,從南關一路打到池州,只需三日?如果池州重鎮再失守,那么,就是直逼雍州皇城,曾幾何時,四國中最為兵強馬壯,能征善戰的北辰人,被敵國直接攻到過皇城根下?
所以,北辰人感到前所未有的震驚與恐慌,而當夜云熙縛著雙手,銬著腳銬,被皇甫熠陽拉扯著,上了那高高城樓,眺望城下烏壓壓攻城大軍之時,心中也是前所未有的歡暢。她挑的兒郎,果然是舉世無雙。尋遍史書與兵法,也找不到這樣不要命的打法,偏偏放眼四國,也找不到這樣出其不意的戰績。
“小昭兒,你很開心,是不是?”皇甫見她,一臉如花綻放,笑得燦爛,轉頭過來,憤憤問她。
“當然,陛下,這是半年以來,我最開心的時候。”她不介意,面對這位遭受大軍壓境的北辰皇帝,再挑釁得更兇猛些。
果然,清淡一言,就一下子激怒了他,皇甫徹底收回眺望的視線,略低了頭,一把抓了她衣襟,幾近將她腳尖提離地面,一雙寒眸逼視過來,惡狠狠地說到:
“朕倒是想看看,你能開心多久。”這時的皇甫,不再是燕樓之上,那個對她心慈手軟的皇甫,當他自稱“朕”的時候,就是那顆閻羅之心蘇醒的時候,那閻羅之令,卻不是對著她說的,而是吩咐身邊的一個親衛:
“派人過去傳話,讓對面大軍中的每一個人都聽見,如果不想看見他們的公主血濺城樓的話,就讓鳳玄墨單獨上前來,走進這城門百丈之內。”
百丈之內嗎?那是城上重箭弓弩的射程范圍。如果從城樓上射出的所有利箭,齊齊指向那百丈之內的一個人的話,足以讓他瞬間變成萬箭穿心過的箭垛。
她尚在心中計算這箭弩射程,打量這城上層層弓箭手,皇甫已經拉扯了她,下了高高的瞭望樓,來到城門正上方的城墻處,在她耳邊,惡魔般低語:
“就在這城門正上方,能瞧得最清楚,小昭兒,朕就陪你一起看看,你的大將軍,他是要命,還是要你。”
聽著腳下城門大開,看著護城河橋放下,那出城的傳訊兵,揚起一陣煙塵,一溜煙跑得沒了影。
夜云熙瞧著正對身前的那個城墻凹槽,按捺住俯身下去瞧一瞧的沖動,開始幽幽回憶,一樁一樁地,帶著無奈,說與身邊那人聽:
“皇甫,我想你還沒有想明白,我這個公主,之于曦朝大軍,是怎樣的意義。去年六月,西凌大王子赫連勛在香雪海里劫持我,拿我三百隨侍女官的性命作要挾,要我隨他們走,我去了。后來,曦朝大軍以救公主之名,一舉攻下祁連礦山,滅了西凌的整個東南防線,射殺大王子,還搗毀了月亮河灣南岸的西凌王庭……
“去年七月,西凌王領著十萬鐵騎殺至棲鳳城天門關,要我作為交換,才歸還我舅父和七位表兄的尸首,我也孤身一人出城,跟著他去了,后來,曦朝大軍以救公主之名,一月之內,踏平了半個草原,逼得西陵王遞國書,要停戰求和……
“今年三月,你讓蕭國公領了八千禁衛軍,在云都城與賀蘭錚合起伙來,拿毒藥和人命要挾我,逼著我來雍州,我也來了。后來,曦朝大軍以救公主之名,還聯合了西凌騎兵,一路攻至這池州城下……
“如今,你如果想讓他們,更快地沖破池州衛城,直搗雍州皇城的話,就直接將我扔下這城樓,或者,一劍砍了我,也可以……”
她將這些看似不同卻如出一轍的事情,一件件地捋了,說完,轉頭看著皇甫,不再作聲。他那么聰明的人,自然懂得。
言下之意,她之于曦朝大軍,之于大曦皇朝的野心,就是一顆棋子,一顆在三軍未動之前,就已經安放出去的棋子,一顆放在征伐大軍的前面,替他們吹號角,讓他們追著跑的棋子。至于棋子的安危,對于大曦的野心來說,其實,并不是那么重要,甚至,她這顆棋子若是碎了,能起到的作用反而更大。
所以,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是真的在乎她的安危,曾經,確實有人在乎,可是現在,那人已經遺忘,早就不再當她是寶,領軍攻城,是男兒的征伐雄心使然,而救公主,則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
不覺在心中暗暗自嘲,荒唐公主也罷,水性楊花也罷,克母克夫也罷,這么多的標簽,加諸于她身,世人其實還是沒有徹底看透,她的命盤。她最大的用處,是這作陣前人質的命!從一開始的無奈與憤然,到后來,竟是心甘情愿,自己迎頭而上。
一如此刻,在心中發愿:她的阿墨,若是真的前來,只要他踏進這城下百丈之地一步,她便縱身翻下這城樓,以己之命,換君一命。他若不來……若不來,她就真的是,到了那無人牽掛,人神共棄的境地,索性亦跳下去,成全他的功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