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凌王的寢帳,爐火旺騰,一個被一堆獸皮簇擁的老人,坐在矮幾後面,正在用早膳——如果那矮幾上正散發(fā)著腥羶味的奶品與肉食,也能跟曦京琳瑯滿目花樣百出的早點相比擬的話。
夜雲熙是第一次踏進這間可能是王庭裡最寬大的寢帳,也是第一次見著這位草原王庭的主人竟變得如此蒼老。
“早晨起來,還沒吃東西吧?”那老人看見她立在帳門邊不動,便擡手招呼她,竟如那慈父對孝女的語氣,“坐過來,吃點?”
她楞了一瞬,便不再客氣,徑直行上前,往矮幾側邊一坐,捧過侍女遞上來的奶茶,抿一小口,不燙不冷,溫度剛好,索性仰頭咕嚕一氣,喝了個底朝天。
末了,將奶盅往幾上一頓,袖口一擡,抹乾淨嘴角,說得簡潔乾脆:
“看清楚了,是她。”說是叫她來認人,可是,王庭裡這麼多雙眼睛,當日阿依蓮在萬軍之中反戈殺主,她那長相,又標緻得醒目,王庭裡的人焉有認不出來的?大清早將她從被窩裡拖起來認人,又傷人不取命,不知是又要與她理論些什麼。
“哦,”西凌王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狼王的眼睛,精光暗閃,但已不如往日那般犀利,“赫連一族的規(guī)矩,有債必親還,必還於最親之人。她殺了阿勳,你曾是阿勳的王子妃,也算是他最親近的人,你有權決定她的死法。”
“按規(guī)矩,有哪些……法子?”夜雲熙聽得後脊發(fā)涼。
“你自己決定,凍死,餓死,姦淫,抽打,放血,剝皮,砍頭,穿心,火燒,水沉……都可以,總之,送她去給阿勳賠罪。”西凌王輕巧說了,又埋頭繼續(xù)用他的早膳。
“大王子天上英靈,想必不願意看見她。”夜雲熙勉強扯起一絲笑,面對一堆腥羶食物,與人談些噁心死法,她還真是不習慣,可是,忍著胃裡翻滾,咬了咬銀牙,繼續(xù)談:
“她手腳已廢,放了她,讓她痛苦一生,終老而死。”
卻見那西凌老王沉吟不語,只繼續(xù)吃東西,吃得很慢,吃得不多,吃得有些累了,才招手讓侍女撤盤去盞,自己復又靠回那堆獸皮中去,才繼續(xù)與她說話:
“聽說,你額角的傷痕,還是外面那女人打的呢,她還差點燒死你,你爲什麼要救她?”
“我可憐她。”夜雲熙覺得,她是真的,可憐那阿依蓮。阿依蓮笑她,是一個總是被矇在鼓裡的傻瓜蛋,她卻憐那女人,何嘗不是一個追著那永遠不會回頭的身影跑的可憐蟲。
西凌王一副玩味神色,看了她片刻,搖頭說到:
“你這個理由,無法向王庭長老們交代。”言下之意,他需要一些更有力的理由。
“其一,大婚之前,殺囚不吉利;其二,她是河灣對面徵西大將軍看重的人,留她活命,送她到對岸去,以示和談的誠意。”夜雲熙腦中飛快的轉,一夜之間,變故太多,信息太多,漿糊般炸胡了腦子,此刻,那一塌糊塗的混亂中,卻有些東西,漸漸重新串起來,絲縷成線,漸漸清晰,一陣陣靈光乍現(xiàn),一下子豁然開朗,是她可以談條件的時候了。
果然,西凌王手指微動,一直都帶些疲懶的身姿與神色,突然有所提斂,看得出來,他是感興趣了,可那老王畢竟老辣,神色變化也止於此,依舊放緩了姿態(tài),靠在獸皮上,緩緩問她:
“何以見得,我要與對岸和談?”
夜雲熙深吸一口氣,衝著那隱著精光的眼神,直視了回去,說了一句:
“因爲,西凌的大王病重了。”她不知昨夜鳳玄墨篤定西凌王病重的緣由,但從今晨她的親眼所見,的確病得不輕。西凌王的習慣,每日清晨,必策馬奔騰,巡視王庭一週。而今日卻是衣著不振,在一堆獸皮中懶坐,那氣色,決不是一個剛剛騎馬跑了幾十裡的人的氣色。那麼,一個病得連馬都上不了的草原王,也許就不能再做草原王了。
她只說了一句,便止住,看西凌王的反應,等那老王手指略擡,用眼神示意她繼續(xù),才一句一頓,豁出膽子,說出心中猜想:
“二十萬曦軍,一個月內打下半個草原。已經證明,曦朝的軍隊能夠在寒冬的草原上作戰(zhàn)。那麼,最多半月,等長河上的冰結得厚了,他們就會過河來。到時候,王庭是退還是戰(zhàn)?若退,便是拱手讓出草原,且北邊還有北辰大軍虎視眈眈;若戰(zhàn),勝算又有幾許?曦軍一路勢如破竹,士氣昂揚,且從祁連山一直至長河南側,都是曦軍的營盤與供應,而西凌的王庭,是病重的大王,年幼的王子,捉襟見肘的冬日供給,最忌火攻的連帳營盤,還有各懷異心蠢蠢欲動的部族。也就是說,後面的戰(zhàn)爭,幾近毫無懸念……
她一口氣說來,與其說在猜西凌王的想法,倒不如說,如一個和談的使者,在……勸降,
恍惚中回到那些當朝策論,舌戰(zhàn)羣臣的日子,有些口渴,便順手端起桌上的一個盅盞,管它裡面是什麼,張嘴就是一大口,吞了才發(fā)現(xiàn)是馬奶酒,不動聲色地強忍了那嗆喉之感,稍事平息,又繼續(xù)說來:
“最好的法子,便是和談。向南曦稱臣納貢,這纔是保住草原與王庭的最好辦法。南曦人征服草原,卻無法統(tǒng)治草原,因爲,即便征服了草原,習慣於固定居室五穀雜糧的南方人,也無法在草原上過著長期遊牧遷移的生活,所以,仍然需要草原人來自治。而他們想要草原的真正目的,無非就是鐵騎軍隊,馬匹牛羊,礦山資源,還有,貿通西域之路。所以,停戰(zhàn),把他們想要的,都給他們,那麼,西凌草原便還是西凌人的,並且,還能得到曦朝的回贈。”
她絲絲入扣,侃侃而談,西凌王聽後沉默片刻,突然應了一句:
“草原人寧願戰(zhàn)死,也不願折腰下跪。”
然而,夜雲熙聽出那話中的緩和之意,些許孩子氣,加些許無耐之感。
“既然南六部能夠爲了糧食就投降,那麼,北六部也可能爲了活命而反戈。當然,如果重回二十年,您絕不會想要和談,但是,現(xiàn)在您老了,心會變得仁慈,何必犧牲十萬鐵騎男兒,枉送無數老弱婦孺性命,去打一場必敗之戰(zhàn)?真正的草原之主,不會意氣用事,呈一時之痛快,而會作出最利於他的子民的選擇。”
良久,西凌王看著虛空,沉吟不語,夜雲熙便等著,默數著自己的心跳,她不知自己是否說出了他內心的想法,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夠真正說服他,因爲,畢竟,血性的草原漢子,確實是寧死不屈的。
“我要和談,何必將旗桿上的女人送過河去,直接送你回去,不更顯誠意?”終於,西凌王出聲問她,問的是他與她說和談之事的上一個話題,也算進入了下一個話題。
夜雲熙便知道,她蒙對了,不覺微笑,越發(fā)篤定心中那些憑著天生直覺與政治敏感,不斷地自發(fā)生長,已經成形的想法:
“你不會送我回去,你要留著我,做西凌的王后,甚至,王太后。”
她的話,來的越來越陡了,陡得西凌王直了腰身,直了眼神,盯著她,那神情,貌似很是期待,看看她還會抖出些怎樣的驚人之語。
於是,她決定不負所望,將所見、所聽、所想,一併和盤托出:
“昨日,您突然提出,要娶我做王后,不是因爲,您將我看成了賀蘭伊,我跟她,應該長得一點都不像。而是因爲,您要我做的,不是赤那的王后,而是西凌的王太后。因爲,您在,王庭無憂,但是,您如果不在了,便只有我,曦朝與西凌王太后的雙重身份,才能借南曦之力,確保小王子的平安,確保草原的寧靜。也只有這個理由,您昨日才能說服十二部的長老與頭領。”
她一直以爲,她在西凌王庭裡,能夠安然無恙度過數月,是因爲西凌王在她身上,寄託對某顆心頭痣的念想——那個叫“依依”的女人,沒準,她是佔了長得像的便宜。她也一直好奇,那顆叫做“依依”的心頭痣,是一朵怎樣的草原之花,竟跟她一個土生土長在千里之外曦京皇城的帝姬,長得相像。
而昨夜聽託雷一番稚童之語,她明白過來了,不是“依依“,是“伊伊”,西凌王心中那顆心頭痣,就是雲都的賀蘭伊——託雷說,鳳玄墨的眼睛,比他的更像鏡子。真正的意思應該是,更像他父王最喜歡的那個畫中之人吧,而鳳玄墨與她提及過,他從小,族人皆說,他的長相隨母。
所以,西凌王要娶她,圖的不是兒女情愛,而是她作爲曦朝公主的價值。西凌的王庭,不似曦朝那般體制繁複穩(wěn)固,死了皇帝,國家照常運轉,相反,西凌王的權力太大,而王庭的結構太過於薄弱。如果誠如鳳玄墨所言,西凌王已經病入膏肓,過不了這個冬天,那麼,如果他一死,留下一個六歲的託雷,王庭馬上就會面臨動盪。所以,必須有這樣一個能夠名正言順地匡扶少主、力壓羣臣、還能借外邦之力的人,雖然,她不見得是個最佳人選,但是,在眼前的局勢下,卻是一個沒得選的選擇。
“來人,將外面那個女人放下來,送到河灣對岸去。”西凌王像是默認了她的話,一邊朝帳外的鐵衛(wèi)下命令,一邊俯身將桌上那盅馬奶酒遞與她:“你說得很好,但只有一點,你可能有所不知,赫連族的妾室們可以尊草原共俗,夫死從父子兄弟,但大王的結髮正妻,卻是要陪葬的。”
哐噹一聲,夜雲熙將剛接過手的酒盅,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