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榻上斜躺的女子,嬌俏淺笑,目光精亮,頰邊染霞,哪像是生病之人?而那側身坐在榻邊的人,居然端著藥碗,鎖眉凝目,傻傻地喂她喝藥!
那身喜服,穿他身上,著實好看,好看得讓她心尖子滴血!她的新婚之夜,他的新郎官,跑到別人的房里來,將他的溫柔如許,給的是旁人,且還明目張膽,肆無忌憚。
她踢的那一腳房門,驚動了這靜好畫面,兩人齊齊轉頭看她,她亦回以怒目,突然又意識到,不可怒極攻心,亂了陣腳。且那榻邊側坐之人,竟是在微微皺眉,遂拼命掛起嘴角,用她認為最平靜的聲音說來:
“聽說蓮姑娘生病了,我過來瞧瞧。”可聽起來,比她先前聽紫衣說“蓮姑娘生病了”的咬牙切齒,還要入骨三分。
見著那阿依蓮,目光閃爍,拉起錦被,曲起雙腿,直往榻里面挪,像一只見了母老虎的小白兔。她終于忍不住,先前那努力地幾近抽搐的嘴角,終于自然地掛了起來,心中好笑,這大漠里的女匪首,幾時變得如此膽小溫順?
“公主先回去,我稍后過來?!彼男吕晒伲斨鴦e的女人的面,要趕她走。這是重逢以來,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清冷如寒夜。
“不!請大人先回避,我有話,想單獨對蓮姑娘說。”她站在門邊,不進也不退,敬稱他大人,給足他顏面,她與他的帳,有一生的時間來慢慢算。眼下,安內之前,需先攘外,這西疆的蠻女,是要演無辜的小白兔嗎,那她不介意,就來做這會吃人的母老虎。
“有什么話,當面說吧?!兵P玄墨擱了藥碗,卻坐在榻邊不起身,真是怕她背著他,吃了這成精的小白兔嗎?
“不!”她堅持,亦站著不動,長袖藏手,捧在腹前,粉面含威,丹唇蘊怒,等他起身。因為,她實在是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為愛生恨的猙獰面目。
終于,他熬不過她,站起身來,抬腳往外走。阿依蓮去突然伸手,去拉住他衣袖,一副可憐巴巴的眼神,望著他,他輕輕將袖上的手拂了,又輕輕說了一句:
“我就在外面?!毖韵轮猓褪卦谕饷?,替你撐腰,母老虎要欺負你,你就喊我。
下一刻,那赤錦紅艷的身影,從她身側,擦肩而過,目不斜視,卻猶如在她身上,澆了一層寒冰。
禁不住深深地抽了口氣,融化了周身的寒冰,才抬腳進門,上前來,開門見山,與榻上的女子說話:
“阿依蓮,你明知今夜是我的新婚之夜,你搗什么亂?”
“我叫他,那也得……他樂意來?!卑⒁郎徬屏隋\被,垂了雙腿于榻邊,抬起眼睛她對視,帶著漠然,又帶著得意。
“你是不是想知道,他為什么樂意來?”未等她說話,阿依蓮又問她,幽幽問完,像是被她的不屑神色激得不快,脫口自己回答了:
“因為,他心中討厭你!……我知道,你心里又要問了,他不是當你是寶嗎?為什么會討厭你?”
接著,又連珠炮似的,不給她接話的空隙,也不給她思考的余地,仿佛是將一大桶臟水,劈頭蓋臉,傾倒在她身上,將她淋得狼狽不堪:
“在他的記憶里,你曾攝政干權,蓄養男寵,驕橫任性,荒淫無道。你嫁過他的兄長,又嫁過他的父親,還做過北辰皇帝的禁臠,你沾過的男人,死的死,病的病,聽說辰國的皇帝,頭風發作,不能理政,已經傳位給三歲的幼子了。你還弄殘了我的手腳,逼瘋了他的亞父。陛下逼他娶你,他抗不了旨,可是這樣的你,你覺得,他會歡喜?”
那阿依蓮一口氣說來,痛快無比,一臉紅暈,比先前更濃。怪不得,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原來是迫不及待,要給她潑臟水,想戳在她心窩上??墒牵@蠻女以為,這樣就能傷痛她嗎?哪些是她做過的,哪些是她沒有做過的,她記得清楚,站得端直,問心無愧。
她看著那張因愛生恨,比她還猙獰的臉,突然笑起來,也突然醒悟過來,她與她在這里爭什么?今夜穿嫁衣的是她,與他執手的是她,她還有什么好氣的?于是,她不想再待在這里,聽這嫉妒之人的胡言亂語,她也不信,在他眼中,她是這般不堪。便冷著聲音,帶著笑意,緩緩說到:
“我想我是糊涂了,我的大喜日子,我跑到這里來,與你爭執什么?”
說完,轉頭就走,不給榻邊那女子,任何反擊的機會。
出了門,抬眼去尋,天下一輪暈月,廊下燈籠幽光,那假山疊石旁,磯灘水岸邊,剩些冬日殘雪,那玉樹般挺立的兒郎,看著水面出神,卻不自知,那一身赤錦喜服,窄腰長身,金玉發冠,在清冷月色寒夜里,亦是丹朱入了水墨畫。
被阿依蓮攪得凌亂的心境,頓時平靜了許多,那是在等她嗎?夜云熙吐了口濁氣,再納些夜色中的清寒,趕緊提了裙擺,沿著曲徑平橋,一路走了過去,喚他:
“我們……回去?”聲音怯怯的,嬌嬌的,初為新婦,總不能讓她說,走,我們快去洞房。
可又覺得,這嬌怯之言,不足以表達她的拳拳心意,便伸手去牽他袖中大掌,要牽著他走。那畫中之人,低頭看了看被她牽著的手,微微一掙,脫了開,往旁邊走了兩步,與她保持些距離,才轉過身來,與她說話:
“我亦有些話,想先與公主說清楚?!?
有什么話,不能在那溫暖紅帳里說,非要在這清寒水邊說?且他撇了新娘子在洞房,跑來看阿依蓮,她都不計較了,他非要這樣,拖她在這里曬月亮,還要用那比這寒夜還沉的神色,看著她,用那比腳邊池中水還冷的聲音,與她說話嗎?縱然他記不得從前,但好歹娶了她進門,也不至于,比那些亂點鴛鴦譜,陌生人湊成對的夫妻,處得還要糟糕吧?
剛才阿依蓮說的那些話,她一直壓在心下,此刻,有些壓不住了,難道,在他眼里,她真是那樣不堪的人?
于是,當她呆呆地瞪眼,直直看著他,那只被他掙脫的手,還停在袖邊,無所適從之時,那人一字一句,微微皺眉,帶些不耐與厭惡說來,話里遮遮掩掩,似有不忍,但已足夠,將她的心防,擊得破碎:
“陛下說,你在曦京……處境難堪。而我射你一箭,差點要了你的命,理當娶你……照顧。這將軍府,你盡可以住一輩子,可是公主這性子,我著實……不喜歡?!?
不就是說她臭名昭著,嫁不出去,他是可憐她,才娶她的嗎?只說她的性子,他不喜歡,沒有像阿依蓮那樣,說得赤裸直白,已經很照顧她的情緒,慮及她的顏面了。
她就繼續呆呆看著他,傻傻地笑,不知道該說什么。其他任何人,將她踩到泥地里,她都有力氣去反擊,或者,有勇氣去不屑一顧??墒牵茄壑械睦淠c不喜,讓她,直想鉆進那泥地里,埋得更深。
“那喜房,公主就住下吧,以后,我睡書房。”
那人扔下這句話,扔了她在水邊,轉身走時,她甚至還想伸了手去拉。鉆出袖口的手指,終是沒有伸過去,在夜空中虛抓了,反捏成拳,縮回袖中藏了起來,繼而,沿著那假山石,尋了個阿依蓮的房間看不過來的角落,將全身也藏縮了起來。
那僵在臉上的傻笑,才轉為哭臉,捂了檀口,任由那淚水,奔涌出來,花了一臉。這就是所謂的娶她照顧嗎?給她一個容身之所,當她乞丐討口那樣收留嗎?這樣的姻緣,她求來作什么?她已經主動將自己,低到了塵埃里,未曾想,他還有將她碾成泥。
青鸞和紫衣過來,一人一邊,趕緊將她攙扶起來,青鸞摸出手帕子,替她將一臉哭花了的妝容,仔細擦干凈,讓她回房去休息。她一想到那空蕩蕩的洞房,一個人的婚床,突然害怕起來。恐懼之下,反倒來了力氣,也來了骨氣,她決不做那新婚之夜就要獨守空房的棄婦,也決不去那喜房里,讓花燭陪她掉淚,她必須得做得什么,也有些事情,她要去問清楚。
一把甩了兩人的攙扶,兀自朝著那花園子外頭,快步開走,一邊走,一邊吩咐:
“青鸞,備車。”
“哎”青鸞爽口應到,想來亦是替她委屈,見她突然強硬起來,又跟著解氣,可答過之后,才想起來問:
“這深更半夜的,公主要去哪里?”
“去宮中,找陛下?!彼^也不回,走得飛快,這傷心之地,斷腸之夜,她一刻也不想停留。
“可這會子,宮門早下鎖了?!鼻帑[難住了,這宮門下鎖,若無十萬火急之事,決不啟開。而離明日寅時宮門再開,又還有一段長夜。
“叩開便是?!币乖莆蹴樋谡f來,似乎半夜叩開泰安宮門,輕巧得如同推開一扇山間柴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