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離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太子府在皇城之內(nèi)。
她沿著皇城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城墻極高,四處都有警衛(wèi)巡邏。普通百姓僅在皇城外逗留一下都要被警衛(wèi)質(zhì)詢,更遑論進入皇城了。
事情看起來不是一般的麻煩,她思索良久,也未能想出一個可行之法。
昨晚一夜未睡,神經(jīng)又一直處于緊繃的狀態(tài),實是有點疲憊,她決定養(yǎng)精蓄銳后,再做計較。
找了間客棧,她一頭倒下。
睡夢朦朧中,她看見父親龍驤虎步地向她走來,手里還拎著一名瘦小的男孩。
父親指著男孩,對她和藹地說道:“從此以后,他就是你的侍衛(wèi)。”
與魁梧如樹的父親相比,那名男孩如同一顆掉落在樹下的果子。然而雖然瘦小,他也不容小覷,一雙漆黑如墨的眼中閃耀著非比尋常的堅毅,像一枚小而堅硬的核桃。
他來到她的面前,單膝跪倒,堅定地說道:“我聶杰,誓死追隨小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那一年,他六歲,便已將自己的性命交付給這名素未謀面的小女孩。
她趕緊將他扶起,自信滿滿地說道:“我才不需要你保護,我能保護好自己。你來了,就跟我一起玩吧!”
同為六歲的她笑靨如花。
……
夢醒,艾離躺在床上,瞠大雙眼望向窗外。
窗外,天已黑,耳邊傳來客棧樓下喧鬧的飲酒作樂之聲。
奇怪,為何會夢到許久不曾夢到的往事?難道是她怯懦了嗎?如果她連一句守護親人的誓言都做不到,又如何去面對死去的父親和聶杰?
艾離翻身坐起,穿好衣服,走出房門。
樓下,一群漢子聚在一處豪飲,推杯換盞,正喝在興頭上。
不知為何,這種她往常喜愛的熱鬧景色,此時卻讓她有些不適。她默默地走出客棧,來到街上。
街上,行人稀少,大多數(shù)人此時早已歸家。富貴之家也好,貧窮之家也罷,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暗夜之中,唯有家才是最溫暖安全的所在。
艾離沿著街道隨意而行,一陣淡淡的香氣不經(jīng)意地飄過。她心中一動,這是桂花釀的香氣!她雖喜歡看人飲酒,可并不擅長喝酒,然而桂花釀卻是例外。此刻,她忽有痛飲一頓的沖動。
尋到賣桂花釀的酒攤坐下,她向攤主要了一小壇桂花釀和一些下酒的小菜。
淡金色的液體在雜墨色的酒碗里蕩漾,淺嘗一口,微辛中帶著淡淡的香甜,是久違了的味道。
小時候,逢年過節(jié)父親都會在府內(nèi)大擺宴席,把府中之人全都聚在一起,開懷暢飲。
那時她年紀(jì)尚小,父親只讓她喝這清香甜淡的桂花釀。
當(dāng)時,她曾不滿地向父親質(zhì)問:“這不公平!為何只我一人喝這種甜酒?”
父親笑道:“你還小嘛。等你長大了就讓你喝大人的酒。”
她又道:“那為何聶杰可以喝大人的酒?他明明比我還小兩個月!”
父親道:“因為他是男孩子,男孩子必需要快些長大,才能擔(dān)負保護家人之責(zé)。”
她不服氣,“就算我是女孩子,我也可以保護家人!”
父親摸了摸她的頭,嚴(yán)肅道:“我答應(yīng)你,等你到了十歲,就讓你喝大人的酒。”
……
于是她喜歡上桂花釀的味道,因為它包含著一個誓言。
可是,待她十歲之時,父親卻不在了……
后來,每次喝起桂花釀,她便會想起那時府中的熱鬧場景……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寧愿永不長大,以此換回與府中眾人的相聚時刻……
不知不覺中,一小壇桂花釀被她喝了個精光。
她抬起頭,夜空群星閃耀,酒攤上只剩下她最后一位客人,攤主正等著她喝完打烊。
她結(jié)了酒帳,準(zhǔn)備返回客棧。
剛一起身,她的頭猛然一暈,眼前景物晃影重重。是醉了嗎?久未飲酒,連酒量也倒退了許多。
她扶著墻,搖搖晃晃地前行。
行出不遠,轉(zhuǎn)過一個黑暗的巷口,她忽然腳步踉蹌,一下子俯倒在地。
片刻之后,一個獨臂人自她身后不遠處現(xiàn)身,奸邪地一笑,“我賀玉堂的迷/藥,就沒有迷不倒的人!”
獨臂人走上前去,彎腰將地上之人翻轉(zhuǎn)過來。看清了艾離的面貌,他忽然瘋狂大笑,邊笑邊喘著粗氣說道:“‘焰刀’艾離你終于落到了我的手上!沒想到居然是你得罪了李大人的公子。這真是一筆一舉兩得的買賣啊!”
獨臂人名為賀玉堂,在他還有兩條胳膊之時,曾是一名犯案無數(shù)的采花賊。那時的他,浪行千里,憑借一身出色的輕功,將捕快們戲耍得團團轉(zhuǎn)。然而一日,他被嫉惡如仇的艾離盯上,被其斬斷一臂,方得以逃脫。今日,他得人賞金,要他迷殺一名紅衣女子,沒想到卻是艾離。對他來說,此刻正是新仇舊恨一起了帳之時。
望著雙目緊閉的艾離,他的眼中露出一片淫邪的光芒。
然而,未待他有近一步的動作,他忽覺頸上一涼,一把烏柄短刀吻上了他的脖頸。
“你是何人?”賀玉堂驚駭?shù)氐纱罅穗p眼。他自命輕功不凡,采花作惡,害無數(shù)良家子清白,除有一次被艾離追蹤到外,幾乎從未失手。身后之人竟能在他絲毫未覺下靠近,如何不令他大驚失色。
“帶著你的罪惡下地獄去吧。”身后之人并不回答,只將手中短刀一錯,一束鮮血如箭般噴射而出。
賀玉堂捂住喉嚨,瞪著凸起的雙目,不可置信地緩緩摔落。
一個挺拔的身影自他身后出現(xiàn),那人冷漠地將其尸身扔到巷角。收好短刀,他俯下身子,伸手去探看艾離的脈搏。
毫無征兆的,那人伸向艾離的手,飛快地被一只纖細有力的手擒住!
“你!”那人不由低聲驚呼。
艾離突然睜開了雙目,一雙眼睛亮如星辰。
“原來是你。”艾離緊抓住那人不放,從地上一躍而起。
方才,她自酒攤上站起之時便覺出不對。她故意扶墻慢行,實則邊走邊暗用內(nèi)力化解迷/藥。為了引出背后下手之人,她假作在暗巷里摔倒。
來人此時已然明了,艾離并不需要他的搭救。他的話語里不免帶上一絲氣餒,“艾女俠,我并不想對你如何,你可以放開我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一張烏木面具罩住了他整張面孔,只露出兩只精光內(nèi)斂的眼睛,卻是蒼石。
艾離并不理會,仍是緊緊地抓住他,問道:“你到底是何身份?你讓悟蓮去太子府,究竟讓他去做何事?”
“你若擔(dān)心于他,不如與我合作。如此一來,我自會將計劃告之于你。”蒼石眼中升騰起熱切期盼的火光。
艾離冷冷說道:“我上次就已對你說過,你做的事情,我不感興趣,但你若是想利用悟蓮去做危險之事,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她握緊蒼石的手腕質(zhì)問,“我再問你一次!究竟想讓悟蓮去做何事?”
蒼石眼中火光瞬間熄滅,亦冷冷說道:“既然你不愿助我,我憑何告之于你。”
二人怒目對視,目光膠著在一起,互不退讓。
停了一會兒,蒼石淡漠地說道:“艾女俠,就算我剛才并未救到你,至少不想害你,你這樣抓著我,是想置我于死地嗎?”
艾離聞言看去,他的手腕已被自己握出了一圈極深的黑紫。她吃了一驚,急忙松手。
手腕上的脈門聯(lián)系著人的心脈,一旦被扣住,等同于扣住心脈,只要微一運力便會傷及心脈。艾離驚悔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震怒之下不知不覺地運起了內(nèi)力。他心脈受損,疼痛非同一般,難為他竟然一直未曾出聲。
蒼石狀若無事地抽回右手。垂下雙眼,他用左手覆于傷腕之上,默默療傷。
艾離不禁歉然相望,但要她說出道歉之語,她卻說不出口,也心有不甘。
沉默了些許時候,蒼石睜眼看她,語氣平和地問道:“艾女俠,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艾離因誤傷于人而消了氣勢,不再針鋒相對。
蒼石凝視著她,“我不過是在金焰神兵之事上利用過你,然此事于你無損反而有益。若你因此事氣惱,我向你誠心道歉。害你全家之人應(yīng)是你我共同的敵人,就算你我成為不了盟友,至少不是敵人。你因何對我報有如此大的敵意?”
艾離微怔,她確實惱他相欺,然而經(jīng)歷過刀冢磨礪,實則令她的刀法更上層樓。誠如他所言,此事于她無損有益。
想了想,她說道:“相欺之事我可以不怪你,我也可以不管你欲謀之事,但若是你利用悟蓮,我卻是非管不可。”
“為何?”
“因為我不想再看到親人妄死。”艾離望著他,誠懇說道,“如果你明知道自己的親人正在做一件危險且錯誤的事情,你是緘口默然觀看,還是疾聲怒語地勸阻?”
“看來你認為我所做之事是錯誤的了。”蒼石冷笑一聲,語氣森寒,“那么請問艾女俠,何為對,又何為錯?我只知成王敗寇,一朝成王,連史書都可以篡改。天道不公,難道我輩便要任人魚肉?”
艾離皺起秀眉,“你欲圖之事我不想妄加評論,但我不能讓悟蓮參與進去。他才十六歲,不該牽扯到此等危險之事中去。”
“是啊,他已經(jīng)十六歲了。”蒼石聲音中帶上了嘲諷,“他自有立場與判斷,你又憑何對他指手畫腳?”
“無論如何,我既認下他這個弟弟,就絕對不會放任他身陷險境!”
“他是我的屬下,自有我來負責(zé)。”
“所以我要帶他遠離你。”
“那么你是定要與我為敵了?”蒼石瞇起眼睛,語氣不善。
“不錯!”艾離毫不示弱,“我必將傾力救出悟蓮!”
“艾離!”蒼石雙眸中泛起凜凜怒意,不由直呼其名,“我敬你是位成名女俠,所以讓你再三。若你仍是如此固執(zhí),休怪我出手無情!”
“盡管放馬過來!”艾離瞪了回去,“就算是硬闖皇城,我也要將悟蓮從你的魔掌中救出來!”
“硬闖皇城?”蒼石聽后反而笑了,“我看你是在江湖上自大慣了。江湖上那點本事,拿到皇城里又算得了什么?若非如此,我們豈不是早就硬闖了。”
“你也就是一介草莽女子罷了,做不得大事,枉我還想邀你加入。”他像是下定語似的哂然一笑,負手而去。
艾離望著他高傲的背影,氣得緊緊抿住紅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