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的時間并不算久,當李世民飲盡杯中茶水,季憐月如約束手就擒。
一名宿衛指著他,憤恨地說道:“陛下,此人罪大惡極,理應當場斬殺,以儆效尤!”
“不,將他廢去武功,押入天牢。”
聽過季憐月論道,李世民眼中流露出沉思,忽然改變了主意。
癸卯年4月,太子將帝誘至東宮,欲圖謀反。此事被帝于一日之內,迅速平定。
太子謀反,世人盡皆嘩然。百姓們無法理解太子的所作所為,明明他只要老老實實地坐等,皇位自會到來,為何要如此急不可待?朝臣們則更關注于新太子的人選。下一任的太子究竟是何人,成為他們熱議的焦點。幾乎無人在意,相比于處置皇子李佑謀反時的凌厲果決,皇帝對太子的判決極為輕緩,僅是判其充軍黔州。而參與政變的李元昌、候君集、趙節、杜荷等人皆被處死。
連日來,長安城鉛云蓋頂,卻一直未見雪雨。天空總是灰蒙蒙的,空氣中透著一股無法消除的沉冷。尤其是到了晚間,陰云似漫天漫地的黑潮,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這一日,天空忽然放晴。陽光靜灑的紫宸殿里,一片安寧。
這段時日,李世民睡得極不踏實。趁著這難得的晴天,與忽來的困意,他正于殿內補眠。
半夢半醒間,伴著風吹簾動的輕音,他的耳邊似有鳥鳴般的輕笑與竊竊私語傳來。
李世民睜開眼,只見一名年輕的宮女正環顧著大殿,不時發出嘖嘖驚嘆。
見他醒來,宮女伶俐地走上前來,笑著問道:“陛下可有吩咐?”
宮女年約十六,容貌算不得光彩照人,卻很是清秀耐看。她的笑容甜如山泉,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隨和,令人一見便心生喜歡。
李世民卻是目光一凜,“你不是這宮里的人。”這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從未在他的記憶里出現過。他雖算不得過目不忘,但多年的帝王生涯,令他對身側之人極為敏感。
“我是新來的。”宮女眨了眨眼睛,笑容不減。
“你不是這宮里的人!”李世民加重了語氣,翻身坐起。
“哎呀,被拆穿啦。”宮女苦惱地皺了下細眉,好奇地問道,“陛下是如何知曉的呢?難道陛下能記得宮里的每一個人?”
沉默了片刻,李世民答道:“朕雖無法記住宮里的每一個人,但在朕的皇宮里,絕無一人會有你這般的舉止。”
許是因她不會武功又毫無敵意,對他構不成威脅。許是因她身上有著他許久未見的天真自然。他本該問罪于她,最后卻回答了她的問題。在此煩悶之際,他竟對之生出親近閑聊的欲望。
“我早就提醒過你,教你不要看見什么都是一副驚奇模樣。”一個清冽醇冷的聲音自他身側傳來。
李世民心中一驚,猛然轉頭,“你是何人?”
珠簾旁,立有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驕陽般的面容英氣逼人,同樣作宮女打扮,同樣是他未曾見過的面孔。
李世民見后,不覺微微一怔。令他動容不是她極艷的姿容,而是她那撲面而來的浩然俠氣。這是一種極為特殊的氣質。當他還是秦王,曾在江湖游歷時,在那些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俠身上見過。然而他卻從未想到,這種氣質會出現在一名女子身上。
“艾離。”那名女子簡潔答道。
“陛下,我叫路小花。”前一位宮女亦報上姓名。
“你們到此有何用意?”
李世民心生警覺并隱有不安。此二女均非皇宮之人。交談這些許時候,卻無一名侍衛前來查看。
“我來此地是受人所托,想請教陛下幾個問題。”路小花取出一個黑布小包,將之打開,里面是一顆流光四溢的珠子。
“這是何物?”李世民盯著珠子問道。
“咦,陛下好厲害!幻珠竟然不起作用呢。”路小花一臉驚訝。
“此珠有何作用?”
“這顆幻珠是千年妖獸化蛇的妖丹,每個人都會從中看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
“你要用它向朕詢問何事?”李世民隱約明白,那些侍衛因何無法前來。
“第一個問題是:陛下,您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幻珠對陛下不起作用,這樣第一問題就問不出來了。”路小花有些郁郁不樂,“難道說,陛下都沒有渴望之事嗎?”
“因為朕所渴望的一切,都已被朕親手實現。”李世民傲然答道。
“也許是因為你曾經見過類似之物吧。”艾離冷聲插口,“比如由幻瞳一族精血制成的情幻。”
一旦經歷過類似幻術,幻珠的作用將會大打折扣,意志堅定者極有可能不再被其所惑。
“的確有人向朕進獻過此物。”李世民并不否認。
“獻寶之人何在?”艾離眼中閃過一道凌厲的刀芒。
“取人精血等同于害人性命,獻寶之人實為邪人,早已被朕誅殺。”
稱心的家仇竟然早已得報。艾離有些失落又有些欣慰。沉默片刻,她問:“那此物因何會出現于魏王手中?”
“朕誅殺那人之時,泰兒恰好在場,向朕討去用于防身。”李世民心中掠過一絲悔意。陰邪之物理應立即銷毀。當時不應一時心軟,答允泰兒,讓它出現于世。
路小花對艾離挑了挑細眉,以眼相詢。
艾離黯然點頭。稱心被李世民誅殺,而其家仇亦為李世民所報。種種因由,無法言說,只能任之逝去。
“那么,第二問題就算陛下通過了。”路小花捧起幻珠,繼續問道,“第三個問題:此生之中,何事令陛下最為后悔?”
隨著她的問話,幻珠突然光芒大作,李世民眼中頓起波濤。陳年舊事如同瀚海揚風,一浪浪地涌上他的心頭。
“朕無悔!”
隨著一聲鏗鏘之語,諸多舊事被他厲聲喝退。
“什么!你為奪皇位誅殺兄弟滿門,時至今日,竟然全無悔意?”
控訴聲中,同樣作宮女打扮的莫小雨自殿門處走來。
“世人只見鮮花嬌美艷麗,巨樹偉岸雄奇,何人會憐惜其根下沃土皆為污泥所化?”
凝視著她絕美的容顏,李世民眼中一片靜漠,“當年隋帝失德,百姓流離,多少英雄競相崛起,欲圖力挽狂瀾。將士們各為其主,以命相搏,又有多少人的血肉被深埋于這華夏大地。然而,帝位終歸只有一人可得。每一朝的繁榮昌盛必會以尸骨累累為污泥沃土。一個太平盛世的出現,必然由無數英雄的生命鑄就。太平得之不易,朕與其后悔,莫如珍之惜之,方能不負那些為太平而戰的逝者。
你們曾問朕真正的愿望是什么。朕曾發愿,結束亂世,登臨帝位,創建不朽之偉業,成就千古之功名。朕做到了!朕之大唐,古往今來無可比擬。就算大哥復生,亦無法超越朕。故,朕無悔!”
莫小雨聞言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
“小雨?”路小花不由拉起她的手,擔心地望著她。
良久,莫小雨平定下來,默默沖路小花點了點頭。他說得無錯,帝位終歸只有一人可得。他與父親勢成水火,最終只能有一人活命。……只是這一切都太過殘忍。
路小花松了口氣,再次看向李世民,“如此,第三個問題也算陛下通過了。最后一個不算問題,只是一個請求。聽說陛下曾答應赦免參與東宮之變的江湖人死罪。我們想提醒陛下,還有一人仍被關在天牢。”
“你是指那名與朕論道之人?”李世民目露了然,一派威嚴,“此人當眾挾逼于朕,使朕顏面盡掃,其罪當誅。”
“和太子謀反相比,那也算不得什么吧。”艾離抱胸插口,“既然陛下連太子的死罪都能夠赦免,為何不肯守信地留他一條活命?看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在陛下心里只是一句空談。”
“太子是長孫皇后為朕所生,更是朕的第一個兒子,豈能與一介江湖草民相提并論!”李世民眼中掠過一抺惱羞成怒。
“江湖草民如何不能與太子相提并論?”艾離毫不退讓地盯視著他,目光璀璨如星,“相比于陛下,我們堪稱平凡。我們無法站上權力之顛呼風喚雨,更無法青史留名。但,就算是陛下怕也無法否認,這個時代正是由無數如我等這般平凡之人構成。陛下曾經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言大善。如果陛下認為平民百姓是水,那么我等江湖俠士,便自認是這水底的暗潮。如果有朝一日,陛下的這艘大船無法再繼續向前行駛,到那時,水潮必將涌動,天地將為之變色!”
“你這是在威脅朕?朕說過,朕絕不受威脅!”
“不敢。如果陛下的大船足夠結實,便是水潮涌動,也會如上次東宮之變般平穩航行。”
“朕之大船定會平穩航行,絕對不會讓船覆的一日到來!”提及東宮謀反,李世民眼中不禁浮過一絲黯然。
“就算陛下勵精圖治,那么陛下的后人們呢?”艾離語聲轉緩,“臨行前,家師令我轉贈陛下數言。”
“你且說來一聽。”
“家師言道,天道輪回,歷朝歷代皆有興盛,必有終結。縱然開國始祖英明神武,然其子孫卻常有昏庸。”
李世民肅然起敬,“令師可有解決之法?”
“除非每代均傳位于舉世賢明之人,不再獨專于一姓之手。”艾離繼續代宋瑜轉述。
“這不可能!”李世民脫口而出,“唯才是舉,任人為賢,朕一直在努力去做。然而事關唯一帝位,完全不可同語。朕奪得皇位尚且倍遭世人詬病,若要此策得施,除非歷史倒退回堯舜時代。”
“歷史猶如滾滾洪流,奔涌向前無人可以阻攔。只要心存希望,萬事皆可能。”艾離以宋瑜之言作答。
想起當時,她也是如皇帝這般認為。
然而宋瑜卻說,薪火傳承,事在人為。只要一代又一代人不懈地努力下去,終有心愿成真的一日。
她問,那要等到何時呢?
宋瑜仰望蒼天,目光穿越了虛空,……或許會在千年之后吧。
李世民聞言,不禁沉眉思索。
路小花趁機勸道:“陛下如果真對自己建立的大唐有信心,為何不敢放出天牢中人?季大哥當時對陛下可是手下留情的。陛下如此決絕,也未免太過小氣了吧。”
“你不必激朕。”李世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季憐月死罪可免,活罪難恕。朕便判其與太子一般,充軍發配。”
路小花望了艾離一眼,后者輕輕點頭。
三女同時向李世民行禮,“謝陛下。”
莫小雨取出一紙遞于李世民,“有人托我將此圖送來。”
李世民展圖觀看,目中精光一閃。這是一張囊括大唐周邊各國山河地勢與兵防城防的地圖,正是他對外用兵所需。
他將地圖收起,向她柔聲問道:“你不回歸皇庭嗎?”
“帝家無情,江湖有義。我寧愿浪跡江湖,永不回朝。”
言畢,莫小雨沖他再行了一禮。三人相攜而去。
李世民望著三人的背影,不自覺地松下背脊。
想當年,他也有過許多生死相托的兄弟。到如今,那些兄弟多數老病而死,就連侯君集也……
不!只有老人才會回憶往昔。他還未老!東/突厥雖滅,西突厥還未收服。他還有高句麗需要征服。
孤獨的帝王,立于空蕩蕩的大殿正中,高傲地挺起了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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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幻珠之事,請見《山花漸欲迷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