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長安,初冬冷夜。
鉛云低垂,樹影亂搖。風(fēng)呼呼地吼著,似持械暴徒,帶著氣勢見漲的銳冷,呼喊叫囂著流竄過大街小巷,卻在一堵高聳的灰墻外敗下陣來。
此地是大唐刑部大牢,長安城中守備最為森嚴的所在。
牢房外,四名武士雄赳赳地持刀而立。能來此地當(dāng)獄卒者,皆為禁軍中的好手。
離近看,四人表情肅然,站姿無可挑剔,眼角卻有些奇怪的抽動。只因那高墻可以抵擋住自外刮來的寒風(fēng),卻抵擋不住從牢內(nèi)傳出的、一句句中氣十足的叫罵之聲。
“蒼天無眼,小人當(dāng)?shù)溃∪且蝗杭蒂t妒能的奸佞之臣!”
“本將軍為大唐立下赫赫戰(zhàn)功,卻要為些許小事受這幫賊子的鳥氣!”
“一幫雜碎!只會在背后亂嚼舌根,做那卸磨殺驢的骯臟事!”
……
罵人者是一名精瘦的老者,年約五十,細眼鷹鼻,額頭狹窄。他雙腳開立,站于牢房正中,因情緒高亢而面帶潮紅,雙目中散發(fā)出攝人的光芒。罵至興起,他用力揮動著雙臂,仿佛正在萬軍叢中沖鋒陷陣,又仿佛要把那些奸佞小人一一擊斃。他音調(diào)高昂、動作豪邁,唯有些遺憾的是,因為身材矮瘦,未能完美展現(xiàn)出氣鎮(zhèn)八方的大將之風(fēng)。
老者名為侯君集,時任兵部尚書,爵至潞國公,賜邑千戶,拜右衛(wèi)大將軍,曾是當(dāng)朝紅極一時的人物。
兩年前,大唐屬國高昌叛亂,改向西突厥稱臣。西突厥素與大唐為敵,高昌向其稱臣后,發(fā)兵騷擾邊境,并阻遏西域各國通過其境向唐入貢。唐皇李世民大怒,力排群臣阻諫,詔令侯君集為交河道行軍大總管,統(tǒng)領(lǐng)十五萬大軍,兵發(fā)高昌。
高昌王麴文泰本以為大唐離高昌有數(shù)千里之遙,且地形復(fù)雜、氣候異常,唐國必不會以大軍相加。不料,在當(dāng)?shù)叵驅(qū)У膸ьI(lǐng)下,侯君集領(lǐng)大軍出征,不過數(shù)月便接連攻陷高昌數(shù)城。麴文泰憂懼而死,其子麴智盛即位后率軍迎戰(zhàn),卻被侯君集擊潰,直搗都城。前來救援高昌的西突厥軍畏懼大唐/軍威,不戰(zhàn)而逃。麴智盛見大勢已去,被迫出城投降。侯君集繼續(xù)分兵略地,共攻下3郡5縣22城,得8千余戶,馬4千余匹,占地東西800里,南北500里。
大勝之際,侯君集居功自傲,未曾上奏便將一些無罪之人發(fā)配。當(dāng)他打開高昌王的府庫之時,被里面的奇珍異寶迷暈了頭,竟私藏寶物歸為己有。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他的屬下得悉之后,紛紛效仿。侯君集上梁不正不敢阻治,生怕懲治他們會把自己連帶告發(fā)出來。結(jié)果竊寶之風(fēng)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竟至高昌上下被劫掠一空。
當(dāng)侯君集志得意滿地班師回到長安,向皇上舉行完獻俘儀式后,卻被革去軍職,關(guān)進大牢。不知何人,將他私吞寶物及發(fā)配無罪者之事,參奏上聽,至使龍顏大怒。他一肚子的不服氣,整日在牢房中喊冤叫罵。
罵過一陣,侯君集抹去唇邊飛濺出的唾沫,略作休息。牢房內(nèi),除他之外再無旁人。獄卒們寧愿去外面吹冷風(fēng),也不愿意留在牢內(nèi)聽他破口大罵。他索然無味地在房中轉(zhuǎn)了幾圈,最后在窄小的床邊坐了下來。
夜已深,侯君集呆望著牢門,沒有一絲睡意。今日聽聞家人來報,御史們紛紛上書彈劾他,言道:有功于朝,犯法當(dāng)誅,即使功勞再大,也要賞罰分明。請圣上務(wù)必要嚴處于他,以警世人。他恨得咬牙切齒,心下卻有些惴惴不安:此番入獄,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
“嗤”的一聲輕響,昏暗的燈油莫名熄滅。乍來的黑暗,令侯君集眼前一花。也許是錯覺,他居然看見,拳頭寬窄的牢門柵欄處,有道奇異的黑影鉆了進來。扭動幾下,黑影竟化為團起的人形,緩緩站立起來!
畢竟是久經(jīng)沙場的戰(zhàn)將,即使面對如此詭異之事,侯君集也未出聲驚呼,而是在暗中凝神。
似是知其戒備,黑色人影并未上前,立于牢門邊,沖他遙遙一揖。
晦暗不明的月光自頭頂?shù)男〈盀⑷耄罹吹们宄遣⒎枪砉郑且粋€有影子的人。
那人身形挺拔,臉上戴著一張由烏木雕成的面具。雖然他出場的方式鬼氣森森,但昂首站立之時,卻帶有一股卓然不群的氣度。
“來者何人?”看出來人并無敵意,侯君集沉聲問道。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那人的聲音意外清雅,話語卻帶著蠱惑,“重要的是,侯將軍對此番牢獄之災(zāi)有何感想?”
侯君集目光一閃,嚴正地說道:“本將軍因一時私欲入獄,然而也為國開疆拓土,立下莫大功勞。相信圣上自有公正的裁決,絕不對因些許小事就重罰于本將。”
“今日只是牢獄之災(zāi),它日便是殺身之禍。”黑色人影冷冷一笑,眸光如寒星閃耀,“再大的功勞若被一刀問斬,便也煙消云散。伴君如伴虎,聰明人總要為自己留條退路,侯將軍難道不該為日后著想一下嗎?”
“皇上不會這樣待我,你莫要危言聳聽!”侯君集沉下臉來,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驚恐。
“我是否危言聳聽,相信侯將軍心中自有定論。”黑色人影譏嘲的目光在牢房中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侯君集身上,“邊疆戰(zhàn)亂既平,世間太平便再無戰(zhàn)事,留你們這些武將還有何用?飛鳥盡,良弓藏,古今皆如是。難道侯將軍仍未感覺到,圣眷已經(jīng)不在你的身上了嗎?”
“你莫要挑撥。”侯君集冷哼一聲,“皇上能登上皇位,全憑我們玄武門九將拼死力保。一般武將豈能與我等相提并論。”
“也只有你自己看重所謂的玄武門九將罷了。”黑色人影似嘆似嘲地搖了搖頭,“就說那李靖,也是武將出身,玄武門之時全未出力,卻比侯將軍還得圣心。而那魏征,以前可是隱太子的手下,不過是敢在圣上面前多說幾句,就得了個犯顏直諫的好名聲,反而比將軍你更受重用。便是眼前,侯將軍攻下高昌偌大功勞,卻因貪了點小財便要受此牢獄之災(zāi)。那些手不能提的御史們只需動動嘴皮,便能將你這位血海里拼殺出來的武將困于牢獄。侯大將軍哪!我好心奉勸你一句,早尋退路才是正事。”
“住口!”侯君集“噌”地站起,抬指喝道,“本將軍戎馬一生,豈會被爾等妖魔鬼怪擾亂心神。”
“既是如此,我便不再多言。”黑色人影微一躬身,哂然道,“良言逆耳,牢內(nèi)清靜,望侯將軍好好地想個清楚吧。”語畢,黑色人影身形詭異地扭曲,化作一道黑影鉆出牢門,消失于通道盡頭。
侯君集不由眼角一跳。這一次,他看得分明,那人使出是的縮骨術(shù)。他行武出身,對此術(shù)略之一二。所謂縮骨術(shù),并非真的將骨頭縮小,而是運用內(nèi)功縮小骨與骨的間隙,全身之骨有序疊排,緊縮無縫,人的身體自然就變小了。只是,他從未見過如此高明的縮骨術(shù),近乎鬼怪,竟能自由往來守備森嚴的刑部大牢!
對著牢門站立良久,他忽然長嘆一聲,合衣躺倒在床上。
黑色人影走出牢房外,四名持刀武士正瞪大了雙眼,肅立堅守,對他的出現(xiàn)恍若不見。若有細心之人就會發(fā)現(xiàn),這四名持刀武士目光呆滯,全都直勾勾地望向一片樹影。
“走了,幻瞳。”黑色人影對著樹影輕喚一聲。
一名纖瘦的少年自濃密的樹影內(nèi)走出。他全身包裹于飄逸的紫色長袍之中,臉上亦蒙著同色面巾。他的步伐輕靈得似在跳舞,每一步都和著無聲的節(jié)拍,如樹間精靈般輕靈而至。最奇特的是他的雙眼,爍華流轉(zhuǎn),內(nèi)蘊七彩迷霧,稍一注目,便會迷失其中。
黑色人影向他行去。一名武士/刀尖輕動,似欲醒來。少年妖異的雙目驟然一亮,武士動作僵住,表情如癡如醉,對面前的黑色人影視而不見。
黑色人影挾起少年,縱身一躍,數(shù)息之后飄出高墻。
隔了一會兒,持刀武士們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回來神來。剛才好像睜著眼做了場大夢,夢醒卻了無痕跡,竟然想不起發(fā)生過何事。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暗無光跡,黑色人影帶著少年飛掠而過,姿態(tài)仿若閑庭信步。
少年輕聲發(fā)問,“影麟,這就是你所說的‘獄計劃’嗎?”
“不,這僅僅是一切的開始。”黑色人影疾馳如故,“猜疑與嫉恨是世間無藥可救的絕毒,一旦種下便再難根除。絕毒散開,這座擁有至高權(quán)勢與無上金錢的皇城便是一座無人可逃的牢獄。”
少年似懂非懂,想了一下,問道:“那么你來此地是想拉侯君集入伙?”
“不,我要將這皇城里心懷不詭之人全部拉入牢獄。”黑色人影聲音淡然,仿佛正在述說一件再平凡不過的事情,“天道不公,聚五行之力可逆天命。如今五行已聚,償還債務(wù)之時到了。”
少年目光閃動,不再發(fā)問。
停了一下,黑色人影反問,“你呢,現(xiàn)在富貴唾手可得,是否還愿相助于我?”
“當(dāng)然了,影麟。”少年美麗的雙瞳中溢滿了流光,笑聲如鈴音般輕輕漾開,“終于等到這一天了,就讓我們放手大干,鬧它個地覆天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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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侯君集入獄時間應(yīng)為貞觀十五年,本文中推后了一年,野史戲說請勿細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