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彤彤云霞似焰火燃遍天空,遠山披上鮮亮的紅衣,就連近處的荒草也映出微微赤色。
在坡上,銀霞來回踱步,不時翹首張望,心間似長滿了即將燃燒的荒草。
剛才,自己不知犯了什么邪,竟被那公子夜說動。不僅讓他取去十兩銀子買貨,還騎走了自己的馬。
許是他的性子平易近人,許是他說出來的話具有蠱惑,又或許是他帶笑的面容討人喜歡,這些日子她看到太多的冷眼冷情,乍一見到這般溫暖的笑容,就不知不覺地信任了他。
但他說用十兩銀子去賭溫家的萬貫家財,恐怕只是夸大之辭吧?……就算如此,為了族人,但凡有一線希望,也要試上一試!
可是,他去了這么久怎么還不回來?……中原人大都欺詐成性,自己不會是被他騙了吧?
咬了咬牙,銀霞揮腕甩動鞭子。隨著銀鞭在空中爆出的脆響,她發(fā)狠地想道:如果他再不回來,我就……
“我回來啦!”
一聲熱情的招呼打斷她剛升起的念頭,急促的馬蹄聲伴之響起。抬頭望去,只見馬背上的公子夜正高舉起手臂,朝她用力招手。
她心中一喜,快步迎下坡去,嘴上卻道:“你怎么這么慢!”
“這還慢?進這一大堆貨物,要跑好幾家店呢。累死我了。”公子夜勒馬在她面前停住,眨了眨眼睛,“不會吧,才一會兒不見,你就想我了?”
“是呀,我是想你了,我想好好地抽你一頓!”銀霞皮笑肉不笑地斜睨了他一眼。
“聽說草原上的姑娘都喜歡用鞭子抽打情郎,抽得越狠就代表越是喜歡。”公子夜故作沉思狀地托起下巴,“你這么想抽我,莫不是喜歡上了我?”
“你若真想挨打,我倒可以為你多費些力氣。”銀霞威脅地?fù)P了下長鞭。
“不敢勞您大駕,還是生意重要。”公子夜吐了吐舌頭,翻身下馬,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大包裹。
被他插科打諢般地一逗,銀霞暫時忘卻煩惱,好奇地盯著包裹。
“你那十兩銀子被我花得一文不剩,就請驗貨吧。”
尋到一處干凈的平地,公子夜抖開一塊大布鋪在地上,從包裹里取出貨物,一件件地碼放整齊。
銀霞看去,那一件件貨物全是女孩兒家梳妝打扮之物,梳子、發(fā)釵、脂粉盒子等等,林林總總,很是精巧別致。
只是她此時根本無心此道,不免眼露失望,“你去了那么久,就是為了買這些無用之物?”
“不會吧,你連一件中意的都沒有嗎?”公子夜頗為詫異地抬眼看她,“這些可全是我精挑細(xì)選出來的。雖因預(yù)算有限,算不得珍品,卻也足以令你容顏換新,姿色大增。小生我的眼光可是無人能及。”
“不過是閑散女子打發(fā)時間之物罷了。”銀霞不屑地撇撇嘴。現(xiàn)在自己愁銀子都快要愁死了,這人卻跑去買這許多煩人的東西。說是去賭萬貫家財,果然是騙人的吧。
“女孩子不都應(yīng)該喜歡這些漂亮之物嗎?”公子夜似是大受打擊,摸著鼻子苦笑。
“對了,我這還有一樣特別的東西!”他并未沮喪多久,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琉璃瓶子,獻寶般地湊到銀霞的面前,將之打開一條細(xì)縫,輕輕一晃。
一股怡人的清香撲面而來。
初聞之時,只覺清香四溢,砰然心動。細(xì)細(xì)再聞,那香卻由淡轉(zhuǎn)濃,如癡如醉。當(dāng)他將瓶子合起,渺渺余香,若無若有,令人禁不住地思之憶之。
“這是什么?”銀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瓶子。
見她喜歡,公子夜立刻來了精神,不無得意地說道:“這香名叫‘異月如夢’,是綺羅香坊剛剛調(diào)配的香水,融合了紫薇、云夢草等十幾種花草的香氣。我覺這香奇異有趣,便向坊主討來送你。在這世上,可僅此一瓶。”
銀霞接在手中,學(xué)他打開一縫,又聞上一次,點點頭道:“倒是好聞,可我要此物何用?”
“自然是去溫府做舞姬,那可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公子夜瞇起眼睛,笑得頗為詭異。
“你買這些東西就是為了要我去溫府做舞姬?”銀霞一臉不解。
“對呀。”公子夜朝她擠擠眼睛,“你應(yīng)該聽說過吧,數(shù)日之后就是溫老爺?shù)奈迨髩邸榱私o他賀壽,溫府現(xiàn)正在招收大批舞姬呢。憑你的容貌,加上我的選裝,中選當(dāng)不成問題。”
“這和你所說的一本萬利的買賣有何關(guān)系?”銀霞仍不明白。
“大壽之時賓客眾多,若能趁亂混入溫家秘庫,收獲必然不菲。只用十兩銀子,便可賺取溫家的萬貫家財,豈非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公子夜一邊嘴角高高勾起,唇紅齒白間透出絲絲邪氣。
“放肆!你竟敢叫本公主去做小偷!”銀霞勃然大怒,高高揚起了鞭子。
雖然高昌滅國已有兩載,但她昔日公主的傲氣仍存。她寧愿做個馬賊,轟轟烈烈地去搶,也不愿鬼鬼祟祟地行竊,做此等宵小鼠輩行徑。
“哈哈哈哈!”公子夜突然放聲大笑。
“你笑什么?”銀霞瞪大了眼睛,凝鞭待發(fā)。
公子夜收住笑聲,肅然問道:“公主曾說急需銀兩,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當(dāng)然是真!”
“那么小生斗膽借問:公主為何需要銀兩?所需多少銀兩?”
銀霞聞言神色一黯,狼煙往事驀然涌上心頭:
昔日,父王傾慕中原文化,曾偕王后、太子親赴長安朝見“天可汗”李世民。被隆重接待后,他歸附于唐。后來西突厥崛起,橫掃西域無人能敵。父王認(rèn)為唐國遠在萬里之外,鞭長莫及。為保一國平安,他改為歸順近在咫尺的西突厥。不料此舉激怒了唐皇,揮師十五萬鐵騎征討高昌。西突厥因懼怕唐皇大軍背信不救,父王氣病而亡。
唐國兵馬僅用一年時間便攻破高昌都城。新繼位的王兄及滿朝親貴皆被押往長安。唐國將領(lǐng)貪婪無厭,將都城洗劫一空。亂軍之中,蕭引護著銀霞,趁亂脫逃。劫后余生的族人聽聞公主仍在,紛紛來投。銀霞與蕭引及高昌舊將賽爾庫帶領(lǐng)這些老幼傷殘的族人,在戰(zhàn)火后的殘垣廢墟上重建家園,勉強維持生活。
后來唐皇不知聽何人所傳,說道高昌地處商貿(mào)要道,歷年來積攢下的錢財難以估量,遂令高昌歲歲納貢。上一年的貢銀,銀霞憑著昔日父王的面子,東拼西借勉強湊夠,時隔一年卻又再令朝貢。如今八十萬兩貢銀傾全族之力,也僅籌措了不到七成。
思至此,銀霞不禁咬牙切齒,“是給唐皇的貢銀,如今尚需二十多萬兩銀子。”
“那可當(dāng)真是再好不過了!”公子夜撫掌大笑。
見銀霞怒目相視,他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你與我合作這筆買賣那當(dāng)真是再好不過了。想那溫家富可敵國,二十萬兩銀子于他家來講,恐怕也不過是秘庫藏銀的一角而已。”
銀霞聽后,暗自咬牙:可惡!溫家富貴至此,卻見死不救,只用十兩銀子來打發(fā)于她。
“我說再好不過還不止如此。”公子夜察顏觀色,緩聲說道,“得手之后,你將溫家家財按貢銀交與朝廷,即使溫家事后查知,也只能吃下這個啞巴虧。他家勢力再大,也不敢要回獻與朝廷的貢銀。即使溫家想要對付于你,只要你得手后立即返回西域,誰又能奈你何。況且此次溫家拒絕助你在先,本就理虧,難道你不想借此機會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嗎?”
銀霞咬了咬唇邊,臉上表情陰晴不定。話雖如此,可她平素最看不起小偷,認(rèn)為那都是些低賤無能者。以往城中每次抓到小偷,她都會讓士兵好好地賞上一頓鞭子,自己又豈能去干這等骯臟如鼠的勾當(dāng)?
“非常時期行非常手段,做大事者豈能拘泥于小節(jié)?”公子夜柔聲再勸,“既然公主為了銀子連馬賊都肯去做,扮個舞姬可比做馬賊容易多了。不僅兵不血刃,而且成本低廉。放著這樣簡單容易、一本萬利的好買賣不做,為何偏要去做那成本巨大且極可能血本無歸的營生?”
“好,我做!”銀霞眼中銳芒閃動,重重點頭。豁出去了!為了族人,當(dāng)小偷就當(dāng)小偷!期限將至,也再別無它法可想。如今父王已逝,王兄又被扣押在長安,她身為僅存的公主必須要替他們擔(dān)負(fù)起責(zé)任。唉,看來不論是做馬賊還是做盜賊,反正這個“賊”字她是逃不掉了。
“不愧是我看好的公主!”公子夜拇指一挑,隨即取出一套華麗的舞裙,“時候也不早了,就請公主快些換上衣服,我也好指點你速去溫府。”
銀霞皺眉不接,“不就是混進溫府做舞姬嗎,為何還要這般麻煩?我這身衣服又不是見不得人。”
高昌王曾對中土文化推崇備至。銀霞自小耳濡目染,也曾對之向往不已。但高昌國亡后,她卻穿起舊時的服裝,自此再未更改。
“我的好公主,溫家在江南的財力非同小可。”公子夜捧著衣裙,笑著轉(zhuǎn)到她的面前,“聽說溫老爺要借此次大壽之際,為溫四公子選妻,僅此一事就不知引起多大的哄動。”
“這與我換不換衣服有何關(guān)系?我是去溫家當(dāng)舞姬,又不是去選妻。”
“公主說沒有關(guān)系就沒有關(guān)系吧。”公子夜長長地嘆了口氣,“能入選溫家舞姬者,便可入住溫府。我聽說啊,有些大家閨秀為了能夠入住溫府,從而接近溫四公子,甘愿扮成舞姬。雖然那些小姐個個才華出眾、容貌不凡,但哪及得上公主您的花容月貌。公主只要隨便往那一站,哪怕身上穿的是乞丐衣服,也可被溫家選中。”
聽他如此一說,銀霞遲疑地看向自己身上已有些發(fā)舊的衣裙。
“換就換!我只是問個清楚,又沒說不換。”搶過衣裙,她甩頭跑入荒坡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