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碧空如洗,天氣晴好。季憐月應地載幫主沈得厚之邀,前去東市飲酒。想到來京城已有月余,還未曾帶陸青青好好逛過,他不免愧疚,便邀她同去。
那日解決兩幫爭房之事后,他立刻請人傳話至太子府,說明長安動蕩的緣由,并附上提議。隔日,太子派人公布法則,約束各幫。自此之后,事情有了明顯的好轉,長安城內派系間的爭斗一下子消無,至少在街面上是很難看到了,而他終于有了閑暇。
自那天之后,陸青青對他的態度也大為轉變。以前的她,在面對他時總是文靜有禮,季憐月卻知其本性活潑好動,然而令他所不知的是,一旦放開,她竟會是這副模樣!
仿佛厭倦了客套,更不愿偽裝,陸青青從客棧出來,一離開陸正宇的視線后,便緊緊挽住了他的胳膊。
這般親密的舉動令季憐月頗感不適,掙扎了一下反而被她抱得更緊,只得無奈地看著她,“青青,這大庭廣眾之下……”
誰知一句話未完,陸青青卻瞪起眼睛,理直氣壯地說:“那日在大庭廣眾之下,是誰先握住我的手的?”
季憐月一怔,面頰微紅地側開頭去。風水輪流轉,曾經數言間化解紛爭的玉扇公子被她一語說得啞口無言。
察覺到他不再掙扎,陸青青些微的緊張煙消云散:婉兒說得有理,喜歡一個人就要當面說出來。聽說她就是用此法感動了溫四公子,與之終成眷屬的。而爹爹也曾進行教導過她,好東西就要牢牢地抓在手里,不可給旁人可乘之機。
由于時間尚早,二人一路步行前往東市。長安城東、西二市齊名,東市里的貨物大都產自本土,雖無西市里那些色彩斑斕的外域商貨,但同樣繁華熱鬧。人們常說的買東西,便是從去往東、西兩市購物而來。
一路之上,不時有人與他倆打招呼。陸青青感覺到身旁之人的僵硬,卻不肯放手:就是要這樣讓大家看看!這柄玉扇歸她所有,誰都別想染指!
識得陸青青的大都是陸正宇江南一方的人馬,而與季憐月打招呼的,卻遍及各個門派。皎皎公子若明月,瑩瑩玉扇解煩憂。季憐月在江湖上本就有排憂解難的美名。來到長安城后,他公正無私地妥善處理各種幫派糾紛,令其聲名越發響亮。
眼見眾人看向他的目光全都帶著敬意,陸青青與有榮焉,想起爹爹的話更是暗生得意:旁的暫且不提,這江南武林盟主的位置若是爹爹拱手相讓的話,他必能坐穩。想到這里,她愈發靠近身旁之人,將他牢牢抓在掌中。
如此走過數條街區,快到東市之時,一輛馬車駛過,忽在二人身前不遠處急急停住。
陸青青跟在陸正宇身邊耳濡目染,自認頗有幾分江湖經驗,看到那輛馬車時,頓覺蹊蹺。
那是一輛看似普通的烏蓬馬車,然而陸青青卻發現它有六個輪子,比尋常的四輪馬車長出半截車箱。不僅如此,馬車車門緊閉,連車窗都被封得密不透光,更是隱隱顯出不同尋常。
她疑心大作,正欲出言提醒。季憐月卻似有所察覺,反而加快腳步,向那輛馬車走去。
陸青青不愿放手,只得緊步相隨。來至近前,她一眼就被趕車的青年吸引。
那名青年身穿一件漿洗得極為干凈的白色短衫,一副車夫打扮。短衫由土布所制,色澤不純,有些泛黃,看起來并不出奇。然而陸青青卻斷定,他絕對不可能是一名普通車夫!且不說他坐姿極正,握韁繩之手極穩,就說他周身那股鋒銳如劍的氣質,一身簡陋的衣衫根本難以遮掩。
與此同時,白衣青年也在審視著陸青青,目光冷洌地停滯在她的手臂上。
陸青青只覺那冰凌凌的眼神掃來,手臂似被萬古雪山上的寒風刮過,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她驚懼之心頓起,不由愈發抓緊身邊人。抬眼之時,卻見季憐月對那青年暖暖一笑。
令人心寒的氣息瞬間消融,白衣青年竟回以一笑。
陸青青滿腹狐疑地看向二人,正待出言相詢。
正在此時,緊閉的車廂忽然“噠”地一聲打開,一名綠衣少女飛躍而出,使出一招飛鳥投林,朝二人猛撲過來。
“小心!”陸青青大驚,下意識地松手,側身避讓。
季憐月卻緊走兩步,嘴角含笑地向那名少女張開雙臂。
“二師兄,可算找到你了!”綠衣少女撲入他的懷中,由聲音哽咽變為淚眼朦朧。
“小雨,走累了吧。師兄正要去赴個酒宴,要不要同去吃些東西?”季憐月一面低頭哄著少女,一面為陸青青介紹,“青青,這兩位是我的同門,四師弟徐紹風與小師妹莫小雨。”
說話間,一名黃衫少女跟在莫小雨身后從車廂里走出。徐紹風跳下馬車,拉她一同向季憐月見禮,“二師兄,路小花,你們見過面的。”
聽得介紹,陸青青卻驚疑未去。除卻季憐月對待綠衣少女的態度,她更加震驚于綠衣少女的容顏。
但見此女,膚若凈玉欺白雪,目如水晶染濃墨,眉秀彎彎似新月,櫻唇小巧自涂朱。好一位纖塵不染、翩然若仙的美人兒!
憶起季憐月那日所言,她忽覺身上一陣僵冷,腦海之中只有揮之不去的四個大字:難道是她?
“這位是江南武林盟主陸正宇之女陸青青。”季憐月為眾人介紹,卻見被介紹之人并無任何反應,不由見怪不怪地輕輕搖頭:打從第一次見面時起,青青姑娘就總是如此,不知又在為何事發呆。
莫小雨黑水晶般的美眸在陸青青身上轉了兩圈,向他問道:“這位就是你瞞著我們匆匆訂親之人?”
季憐月點了點頭,臉色微紅道:“親事訂得是有些匆忙,不過我已稟明過師傅。而且武林大會結束之后我二人就會成親,到那時再大宴四方賓客亦不算遲。成親之時,還請大家賞面觀禮。”
長長的羽睫緩眨,莫小雨猛地撲到他懷中埋頭大哭,“二師兄,只有你能救他,請你一定要救他!”
“小雨莫哭,有何難事且慢慢道來,師兄幫你。”季憐月眼中泛起憐惜,輕輕拍著她的背心。
聽到他那溫柔至極的聲音,再看到他那熟稔至極的動作,陸青青越發確定:一定是她!
眼見莫小雨泣不成聲,一旁的路小花代為轉述。原來,莫小雨的結義兄長丁青山生命垂危,莫小雨一路趕來,欲請季憐月出手相救。(關于莫小雨與丁青山的故事,請看《云山新雨盟》。)
“救人要緊。”季憐月聽后滿懷歉意地看向陸青青,“今日怕是不能陪你去逛東市了。”
陸青青警惕地看著莫小雨,再次上前挽緊他的手臂,“我與你同去!”
季憐月一臉為難,“出了此事,沈幫主的酒宴我是去不成了。能否煩請你代我去參加酒宴,同沈幫主好好解釋一番,告訴他改日我定當登門賠罪。”
陸青青心念急轉,他央她代為參加酒宴,說明他信任于她。何況以其未婚妻的身份前去,既能獲得沈幫主的認可,又可將此身份彰顯于眾人面前。想到此,她擺出一副識大體的樣子,昂頭應允。
目送她走遠,莫小雨停止了抽泣,“二師兄,她真是江南武林盟主陸正宇的女兒?”
季憐月替她抺去腮邊的淚珠,無奈地說道:“剛才我不是介紹過了嗎?她就是陸青青。初次見面,你也不好好地打聲招呼。”
“她也傲氣地沒有和我打招呼嘛。”莫小雨撇了撇嘴,“師兄呀,不是我說你!你訂親之時也不去打聽打聽,陸青青在江湖上那是出了名的刁蠻,她那三位哥哥也是出了名的護短。就因為如此,她才多年未嫁。你如果娶了她,怕是有苦頭吃了。”
季憐月愣了一下,道:“小雨你誤會了,青青其實很好相處。”
“她只是在你面前裝淑女,總有一天會暴露出本性。”莫小雨語重心長,一副過來人模樣,“二師兄,要論江湖經驗我比不上你,但說起感情之事,你就太沒有經驗了。你是未曾注意她看你時的眼神,就好似農戶撞見會下金蛋的母雞,大肥兔子盯住上好的脆蘿卜。”
季憐月心底生出幾分好笑,卻板起臉道:“小雨,休要胡言!豈可將師兄比作那母雞和脆蘿卜?”
“師兄居然訓我!你這是有了媳婦就不要小師妹了。”莫小雨“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抺著眼淚奔回車中。
“小雨,你別這樣。”路小花歉意地看了季憐月一眼,跟上前去。
季憐月默然無言。停了一會兒,他轉頭向徐紹風問道:“四師弟,你們這是要去往何處?”
徐紹風一臉同情地望著他,“本想先找個地方投宿,但一路行來客棧都住滿了人。”
“我帶你們去住所。”季憐月悶悶地上了馬車,向他遞去一個眼神,“小雨怎么變成這樣了?”
“受到刺激了唄。”徐紹風敲著腦袋嘀咕,一副飽受荼毒的模樣。
數月不見,大家似乎都變得大不一樣了。季憐月微怔之下,卻又不禁莞爾:想不到有朝一日,一向冷冰冰的四師弟會露出這般有趣的神情。
馬車行出不遠,來到一間院門處種有一棵高大榆樹的院落。院子很小,僅能停放一輛馬車,四面以土磚矮墻隔起。院內有一方小小花壇,內植月季,雖然天氣已冷,仍有數支綻放。
季憐月將馬車直接駛入院中,向徐紹風介紹,“此院有六間屋子。我已在西邊靠外的那間屋里住下,其它五間都還空著。想著你們應該會來參加武林大會,我提早租下這間院子,被褥也已備好。”
看著這間鬧中取靜的小院,徐紹風敬佩地說道:“師兄人緣真好,居然能租到這么好的院子。”
季憐月微微一笑,“此事還要多謝三師弟,租金都是由他所付。”
“三師兄也來長安城了?”徐紹風問。
季憐月點頭,“他幫人從西域進了批貨,欲趕在年前全部賣空,所以就直接住在西市里了。”
聽見有空屋可住,路小花拉起莫小雨,歡笑著下了馬車,有說有笑地收拾屋子去了。
一番忙碌,眾人分屋住定。
季憐月查看過丁青山的傷勢,將莫小雨叫到一旁,“他背上的刀傷已基本痊愈,但身上多處骨碎骨裂,卻未能治好。小師妹,你特意來長安尋我,可是有何打算?”
莫小雨猶豫著道:“他雙臂傷得最為嚴重,若是醫不好,恐怕這輩子都再難提槍。我此次前來,是想向師兄求藥。你上次讓我解析配方的鑄骨藥,可否再給我一份?”
季憐月頗為無奈地看著她,“上次給你藥時,我就曾經講過,那藥極其難得,我是受一位神秘教派的友人所托,將其解析。而且我答應過那位友人,除你之外,絕不可再讓旁人知曉此事。”
莫小雨嘟起了嘴巴,“我只對小花和四師兄提及過此事,他二人又不是旁人。再說我若非別無它法,又豈會跑來長安尋你。”
“我看此事你應去求助于師傅,他老人家或許會有辦法。”季憐月沉眉思索。
“就算找到師傅也是無用。”莫小雨眼眶一下子紅了,“這么些年來,師傅教我的藥理全在藥典上。藥典我早已背熟,上面并無治療骨碎的良方。這一路上我都在回憶師兄送來的鑄骨藥,改過好幾次方子,卻都見效極緩。照此下去,大哥怕是沒個十年二十年不能痊愈。如果師兄能再次幫我求來鑄骨藥,以我現在的實力,應該可以將其解析出來。就算不能完全解析,加上我自己的配方,也會大有勝算。”
“那種秘藥也不是說求就能求來的呀。”季憐月流露出為難之色。
莫小雨深深低頭,淚珠一顆接一顆垂落,“可大哥的傷勢耽誤不得,時間拖得越久就越難治愈。”
“既是如此,我倒聽說有位名醫就住在附近。”季憐月安撫地拍了拍她。
“何人?”莫小雨抺了下眼睛,抬頭急問。
“入墓三分吳去。”
“就是那位與藥王安笑塵齊名的鬼醫?”
“正是此人。不過鬼醫亦正亦邪,其居所并不好找。”
“他居于何處?”
“長安舊城。”
“長安舊城又在何處?”
“也不算遠,我就陪你走一趟吧。”
“師兄最好了!”莫小雨破顏一笑,“對了,此藥若能制成,對你腰痛的舊疾必有奇效。到時候我多制上幾副,送與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