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夫人聽了俞謹白的話,登時面色大變:“沒了天理了,俞經歷竟是來我兒棺槨前搶親的么?”
俞謹白沉聲道:“搶親不敢??葱≌f到網只是穆守備臨終前交代的話,我一定要向穆夫人與穆知州說個明白才好。原本是想待穆夫人傷痛平息后再言及此事,不過如今看起來,俞某再晚一些說,穆夫人就要鑄成大錯了?!?
穆夫人卻看向楊雁回,道:“楊姑娘,你可聽見了?朝兒待你,端是一片癡心,連……連夫婿都給你挑好了。你真要另嫁不成么?”
楊鴻聞言不由蹙眉。這穆夫人是定要逼著雁回當眾表示絕不另嫁么?
楊雁回真是受夠了穆夫人的逼迫,真想直接開口給她兩句難聽的。
楊鴻搶在她前頭道:“穆夫人,我妹妹的婚事,自有我父母做主,不勞穆夫人多慮。”又轉臉對妹妹道,“雁回,咱們走吧。你方才精神不大好,我瞧著走不了十里?!?
俞謹白聞言,頓覺大舅哥的態度實在是太端正了,不由朝大舅哥送去了一個贊賞的眼神。誰知一回頭,發現楊雁回瞧他的目光中帶著慍怒。他便仗著除了大舅哥外,別人都瞧不見,朝她挑眉,輕輕一笑。
楊雁回登時火氣就起來了,朝他啐了一口:“呸,登徒子!”回身便走,一刻也不肯多待下去。
俞謹白,你這個大混蛋,消失了三年,一個字都沒來過,剛一出現,就當著所有人的面干這種事。
她如今還不稀罕嫁他了!
俞謹白頓時覺得不妙。看來雁回是攢了一肚子的火氣呀!
穆夫人還欲開口,卻被穆知州和長子齊齊勸阻住了。
楊雁回不欲守節,楊家人也不愿女兒進穆家門守望門寡的態度,已是很明白了。若穆夫人再開口強行逼迫,于穆家的名聲反倒不好。畢竟楊雁回到今年臘月,才過十五歲生辰。逼迫這么小的姑娘守節,只怕還有人怪穆家不近人情。旌表什么的,還是不用想了。
楊氏兄妹一直回了家,楊雁回這才氣得直跺腳:“誰要嫁給他,以為自己是誰呀。他要是真的敢上門,就打出去!”
楊鴻思考了片刻,道:“我覺得咱們家,沒有人能打得過他。”
楊雁回瞪了大哥一眼,氣呼呼的往房間里去了。
閔氏和楊崎這會都在家,楊鶴近來也在家中,以防穆家人又做出什么來,他在書院不能及時趕回來。
眾人瞧見這情形,都詫異是怎么回事。楊鴻心知此事瞞不住,便將通州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閔氏皺眉想了一回:“俞經歷?俞謹白?這個名字倒是怪耳熟。他人怎么樣?多大年紀?家里還有什么人?”說著說著,閔氏自己便想起來了,“我記得以前有個偷咱們家魚的小賊,也叫俞謹白。應該……不是一個人吧?”
一個小賊當眾說要娶自己的女兒,那可不是什么好事。不過三年前還在偷魚的少年,這會就搖身一變成了什么游擊將軍,又被調到左軍都督府做什么經歷。似乎有些難啊。所以,應該不是一個人吧?
楊鴻只得道:“好像就是一個人?!?
閔氏頗為納悶:“那俞謹白的樣子,我都沒看清楚,你就認得了?你這回見的俞謹白,年紀輕輕的,便得了個從五品官,若是家中人口簡單,倒是也不錯。可我只怕若真跟從前那個偷魚的是一個人,那人品靠得住么?”
楊雁回忽然沖過來道:“娘不必再打聽他,我嫁誰也不嫁他!”
楊雁回吼完,便又氣呼呼回自己房里去了。
……
送了穆振朝的棺槨上船后,俞謹白便來到育嬰堂。
永福眼見是他,便擋駕不叫他進去。
俞謹白忙道:“永福叔,你不認得我了?”
永福道:“謹白,不是我不叫你進去,是老爺子發話了,若是你來了,只管打出去。我還沒打,已經很客氣了?!?
俞謹白:“……”為什么他衣錦還鄉后這么遭人嫌呢?
永福又跟趕蒼蠅似的揮手,高聲道:“走走走,趕緊走?!币贿呞s著俞謹白,他便已隨著俞謹白邁出了育嬰堂的門檻。
育嬰堂里那些三年前就在的孤兒,一個個眼巴巴瞧著俞大哥被人趕出去,就是不敢妄動。
待走得離大門遠了幾步,永福才壓低聲音,道:“謹白,不是我說你,你一走三年,可愁死老爺子了。”
俞謹白聽了這話,便道:“我就知道老爺子記掛我。”
永福道:“你也知道老爺子記掛你,那你三年音訊全無,是要怎地?也怨不得老爺子生氣?!?
俞謹白不由道:“記掛我,怎么還將我往外頭趕?老爺子年紀越大,這性子越別扭,真是難伺候?!币贿呎f著,又往里去。永福待攔,他便道:“我有分寸,我知道怎么哄老爺子。你放心。”
……
是夜,滿月如銀盤懸在天邊。
一直到了子夜時分,楊雁回都翻來覆去不曾睡著。她越想越委屈,淚珠子便一顆一顆砸了下來,打濕了繡花枕頭。
待聽得家里靜悄悄的全無動靜了,她便翻身下床,將一個臉盆拿來,又去窗前取了兩只小小的草船,丟在臉盆里,拿火鐮點燃。接著,又去抱那條大寶船。俞謹白,咱們的過往,便都如這船一般,灰飛煙滅了。
混賬東西!一跑幾年沒音訊,怎地就是不理她一理呢?才見面,就跟不認得她一樣,連個正眼也不好好瞧她一眼。回來很多天了,也沒設法跟她捎一句話來。忽然就當眾說要娶她,好像她只能嫁他似的。哼,她才不嫁哩。好端端的,當什么官啊,還是個從五品!穆知州才是個從六品,她已經嫌穆家門第高了??!再說了,有問過她稀罕不稀罕嫁嗎???
待將寶船丟入火堆里后,楊雁回一時又有些不舍和后悔,但卻已來不及救那船了。
屋子里開始彌漫煙火味,楊雁回只得推開窗子散氣。不期然的,正撞上深藍色的夜幕上,掛著一輪皎潔明月。月下幾朵潔白浮云,聚聚散散,那月光一忽兒半遮半掩,一忽兒又云開月散,真是個極好的月色。
微風徐徐,帶著幾絲冷冽,吹得人清醒極了。
楊雁回鬼使神差,拉開房門,走了出去,又開了街門,來到外頭,細細觀賞月色。
曾經有很多個很美好的月色,她都幻想俞謹白會回來與她相見。她總覺得這個混賬東西,又會不聲不響的跳窗子進她的臥房。就像曾經那個寒冬臘月的月圓之夜一樣。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了,她卻又慪得夠嗆。他現在是官兒了,眼睛也長頭頂上了,架子也擺得夠大。
楊雁回便這么呆呆站在街門外,仰面瞧著月亮。如夢似幻,美則美矣,終究是她這等凡人看不見摸不著的。長長嘆了口氣,又被夜風吹得身上一陣寒顫,楊雁回只得返身回去。就當俞謹白是個月亮好了,她夠不著,也沒打算去夠。
“雁回!”俞謹白的聲音忽然傳了過來。
楊雁回發現這小子竟不聲不響的站在過道口,更是抬腳就往街門里邁進去。
俞謹白幾步過來,一把拉住她,道:“你還在生氣?”怎么一個兩個氣性都這么大?
楊雁回甩開他手,道:“你再這么樣,我便叫人了?!?
俞謹白卻仍是拉著她,不肯松手,又細細端詳她,笑道:“果然長成大姑娘了?!?
楊雁回不聽這話還好,一聽這個,更是忍不住,便朝他胸前捶了幾拳,道:“你還記得呀?那你是為什么連一封信也不來?”
俞謹白由著她打了幾下,這才道:“我若是能來信,定然要捎信回來的?!?
楊雁回這才停手,問道:“那你為什么不來信?有人綁著你手腳,不叫你寫字不成?我被家里人安排定親,又不知道你在哪,我都快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你剛回來,就騎著高頭大馬,眼里無人,趾高氣揚的過去了?!?
俞謹白嘆口氣,道:“你莫不是要我那時便從馬上跳下來,跟你抱頭痛哭一場吧?當著穆振朝棺槨,我能怎么辦?”
楊雁回道:“狗屁,我看你今兒白天當著他的棺槨,瞎話說得也賊順口?!?
俞謹白目光忽然黯淡下去,遲疑良久,這才道:“雁回,我那會兒沒有撒謊。”
楊雁回聞言,一時怔住了。
月朗風清,四周安靜無人。俞謹白的聲音很輕,楊雁回卻聽得分明?!澳抡癯R死前,我才找到他,那時他一息尚存,他真的跟我說過那些話?!?
楊雁回心中一陣酸澀,居然是真的……她問:“是什么樣的人,才有本事殺得了他?”
俞謹白道:“他不是戰死的,他的死另有隱情?!?
楊雁回一驚,忙問:“怎么回事?”
俞謹白眉峰緊蹙,道:“這件事你不要管,我會處理。害死他的人,我不會放過?!?
楊雁回待要追問,卻見俞謹白人已靠在墻上,似乎很是疲憊,雙手去揉按膝蓋。
楊雁回忙問道:“你怎么了?”
俞謹白苦著臉道:“張老先生不見我,我去向他老人家負荊請罪。他又不攆我走,又不叫我起來。罰我生生跪了三個時辰。死老頭兒,真是鐵石心腸呀。”再沒有誰衣錦還鄉比他更狼狽了。
楊雁回啐道:“你活該,誰叫你一個字都不肯寄來。你的時間就那么金貴么?”
俞謹白故意道:“我只顧著讀李傳書的話本了,太入迷,便忘了寫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