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棟甫在大理寺公堂上,慢慢解釋道:“《寒燈小話》甚是溫情,況且又有規勸世人效忠明君之意。‘得以效用,彼必殺身圖報,不肯忘恩’,讀來令人感佩。小人只是想刊刻下來,以圖教導兒孫忠君愛國,并未想過拿去發售。我們東福書坊,從未賣過禁、書,也從未刻過一本禁、書。就連《寒燈小話》,小人也還未曾來得及刊刻。”
大理寺卿道:“東福書坊已經易主,昔日的雇工也都被盡數解雇。想要再召集他們查問,也非易事。可若真如你所說,那么,譚知州當初到底為何抄檢邢家?邢家的《焚書》雕版,可是在談州府衙抄檢邢家時發現的。”
自然是因為有人舉報邢家在談州的書坊私自發售禁、書。舉報的人,還是柳家的下人。若邢棟甫此時這么說的話,大理寺卿繼續追問下去,這件案子勢必還要牽扯到柳家。邢棟甫說他沒有私刻禁、書,偏偏柳家的人說有。那誰說的才是真的?
在外聽審的百姓,很多都是聽過此案的前因后果的。此刻不由紛紛猜測起來。難道傳言是真的?柳尚書和譚知州聯手坑害邢家?若真是如此,也不知道三法司的人,還敢不敢秉公斷案。
就聽邢棟甫不慌不忙道:“譚知州揚言說,邢家藏有禁、書,所以才帶人來抄檢。但小人以為,此事是譚知州憑空捏造,陷害邢家。”
柳尚書不好惹,所以,一定不能招惹他。在公堂上,一定要將他撇的干干凈凈。
這是季少棠提醒老爺子的。
邢棟甫雖然時常提醒自己,行事一定不能亂了章法,頭腦一定要保持清醒,否則是救不了兒孫的。但到底也是關心則亂。最清醒的人,反而是季少棠。連楊鴻、雁回、俞謹白都鉆了牛角尖。大家一致認為,事關柳尚書,事情會很棘手。反倒是季少棠后來提醒楊鴻,他的目的,只是救人,只要能將邢家人撈出來就行。其余的事,什么公平、公道,都先丟開。畢竟對方是致仕兵部尚書,當今太子妃姑丈,跟這樣的人死磕,一不小心就可能落得不但救不了別人,連自身都難保的下場。他從敲響登聞鼓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無論如何,一定要將柳尚書撇開。否則,以他的身份和名聲,半點勝算也無。只是為防趙、邢兩位看出他的意圖,阻撓他擊鼓鳴冤,他便未曾向他兩個細說過自己的想法。
也正是為此,邢棟甫此刻直接將一切責任,都推在了譚知州頭上。
刑部左侍郎怒道:“大膽邢棟甫,無憑無據,也敢誣蔑朝廷命官!”
督察院的陪審官員,瞄了那位刑部侍郎一眼,提醒道:“岑侍郎稍安勿躁,你又怎知邢棟甫無憑無據?咱們還是先聽石大人審案。”
那大理寺卿果然又問道:“邢棟甫,你說譚知州是故意陷害邢家,可有憑據?”
邢棟甫道:“大人明鑒,小人認為,譚知州是覬覦我邢家的家產。”
“本官問你,可有憑據!”
邢老先生不慌不忙道:“小人不敢撒謊。此一案,涉及數條人命,本應交由刑部核準。但刑部批文未下時,譚知州便已自行定案,迅速處置了我邢家商鋪和家產。小人收藏的古籍、古扇、古畫并古董玩器,悉數被搜羅了去。他還逼迫我的兒孫,交出各處商鋪的文契。譚知州若不是為了一己私利,怎會如此心急?他大可封了我邢家的宅子,待到刑部批文下來,再將我邢家的家產入官。另外,邢家不在談州的商鋪,按理,應該交由當地府衙抄沒,怎么就能被談州一府的府衙所抄沒?小人入京后,從未聽說順天府衙抄沒過東福書坊的商鋪和邢家在京中的宅子。若不是為了一己私利,譚知州為何如此行事?小人不才,窮此一生,也積累了有數十萬之財。這些家財,被譚知州入官的,只怕連一成都不會有。由此,小人不得不認為,譚知州以酷刑和恐嚇的手段,制造冤案,為的不過是侵吞小人的家財。小人聽聞,已有巡按御史前往談州調查此案。想來不日便會有消息傳回京中,到那時候便可見分曉。”
其實邢老先生還有一件事沒說。那就是,刑部核準此案未免太快了些。令他不得不懷疑,有人使了手段,叫刑部提前辦了邢家的案子。只是邢老先生現在并不打算為邢家樹敵,他只要將譚知州告倒,救出自己的兒孫便是。
現在,按照邢棟甫的說法,整個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邢棟甫雖然買了《焚書》的雕版,但并未刊刻售賣此書。他只是想刊刻其中的《寒燈小話》,教導兒孫要忠君愛國。當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還未來得及刊刻。
而在這個時候,談州知州譚克儉,因為眼紅邢家的巨額家資,便捏造證物,說邢家人售賣禁、書,還為此抄檢邢家。因為搜出了《焚書》的雕版,所以,譚克儉便借機重判此案。
大理寺衙門前的百姓們,不由議論紛紛。有人道:“聽起來,事情和柳尚書沒關系,那為何邢家的財產,泰半都改姓了柳?”
也不知是誰,忽然有模有樣的分析道,“這么大一筆財產,譚知州只怕一個人吞不下,自然要分給別人一些。興許譚知州將邢家的家產,假充做是已入官的財產,賣給了柳尚書呢。柳尚書卻未必是知情的了。要不然,邢棟甫怎地提也沒提他?”
又有人道:“至于刑部,這么草率就核準了牽涉數條人命的要案,而被冤枉的,還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書商。只怕這其中也有貓膩。”
眾人紛紛跟著點頭稱是。一時間,人人都成為了破案高手,仔細分析案子中的各種疑點。分析到后來,還分析出譚克儉一定賄賂了刑部高官。
而阿四和阿五說完了該說的話以后,眼看著大家熱烈討論了起來,便知道任務完成了。在眾人注意到他們之前,便也就悄悄離去了。
雖然隔得遠,刑部侍郎也能聽到眾人在議論刑部不公道。幸好大理寺卿識趣,敲了幾下驚堂木,道:“爾等不得喧嘩。倘若有哪個再敢大聲擾攘,即刻拿進來,本官定要賞他一頓好拶子。”
外頭的擾攘聲立刻平息了。
楊鴻立在外頭,冷眼看著公堂上的情形。有了這樣的輿論,這件案子,刑部只怕也不敢再隨意從中作梗了。只怕他們接下來,會急急忙忙撇清關系。只要刑部不插手,大理寺在這件案子的審理中,權柄就會更大一些。至于督察院那邊,如今情形未明,還要再看一看。
大理寺卿又道:“季少棠,這件案子又與你有何關系?為何是你來敲登聞鼓?”
季少棠道:“小人方才已經有所交代,小人自幼便得邢坊主教導提攜,并與邢家三位公子成為莫逆之交。小人既知此案乃是冤案,自是不忍心看邢家子孫冤死。只是邢坊主已經年邁,狀告一方父母官這樣大逆不道的事,還是由小人來做吧。小人甘愿為此承受一切罪責。”
一番話說的入情入理,頗叫人唏噓感佩。
大理寺卿問道:“先前在刑部,可曾被打過?”
季少棠回說道:“小人不敢欺瞞,被打了三十大鴛鴦板子。”
大理寺卿轉頭去瞧刑部侍郎。那岑侍郎道:“此言不虛。”
大理寺卿道:“既已被打過了,今日免罰。”
季少棠道:“大人寬仁。”
趙先生聽到此處,總算長長舒了口氣。
大理寺卿又與督察院和刑部幾位官員低聲商議幾句后,這才道:“今日先審到此處。待談州卷宗送來,擇期再審。季少棠暫且收押于大理寺監獄。”
楊鴻也暗暗舒了口氣。依照今日的情形來看,一切都還算順利。談州那邊,邢家三兄弟的口供,自然也會和邢棟甫的差不多。至于譚知州,邢家的家財,他自然不可能入官。單這一條,就夠他喝一壺了。以為自己上頭有個柳尚書頂著,就能隨意貪墨良民家財,欺壓無辜百姓了么?可笑!事情鬧的這么大,他估摸著,柳尚書一定會將譚知州視為棄卒的。
……
俞謹白來到一處深巷中的宅子里。此間主人向來深居簡出,外人不大清楚宅子里的情形。俞謹白卻是熟門熟路,直接進了一間耳房內,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品茗。
直到一個身著一領天青色道袍的中年人進來,俞謹白才抬了下眼皮子。
那中年人道:“你越發無禮了。”
“講那么多虛禮做甚?”
中年人忽然面色一凜,道:“俞謹白,如今太子爺那邊情勢緊張,你不但幫不上忙,還任由你的老婆搗亂。你是要造反不成?”
俞謹白奇道:“拙荊不過一介無知村婦,她哪里有本事給太子爺搗亂?”
“呵,你到會裝傻。柳尚書是太子妃的姑丈,太子妃的倚靠是誰?是太子。出了這等丑事,人人都只會想,他是仗著太子這座靠山,這才敢胡作非為。”
俞謹白依舊神色輕松,道:“拙荊也妨礙不到柳尚書呀。如果你說的是大理寺今日開審的那樁案子,我可以保證,拙荊只是好心收留過邢棟甫。至于我的那位大舅哥么,雖然進去刑部大牢看了幾次季少棠,但也不會妨礙到柳尚書什么。那件案子絕不會將柳尚書扯進來。”
那中年人依舊面色陰沉:“你說的最好是實話。”
俞謹白坐下來,翹著一只腿,道:“如果邢棟甫找到別人頭上,那就難說了。可他既然是找上了我身邊的人來幫忙,我自然不可能讓他們將柳尚書牽扯進來。此事你大可放心,也請轉告太子爺,叫他也放心。”
那中年男人又問道:“我知道了。近來方家可有異動?”
俞謹白又端起一杯茶,湊到唇邊:“沒有。據我所知,方家人雖然與薛皇后關系不錯,但卻也沒想著摻和皇儲之事。前些日子,蕭夫人誤會拙荊要與柳尚書作對,竟然連大門都沒讓她進。以往蕭夫人可是對拙荊疼愛有加,從未叫她吃過閉門羹。”
中年男人冷笑:“你那個老婆,著實不知天高地厚,正該讓她多碰幾鼻子灰。”話畢,卻又微微瞇眼,心中生起滿腹疑惑。近來朝中似乎暗流洶涌,出了許多對太子不利之事。只是,除了仇無宴那個窩囊廢賄賂敵軍一事,是由鎮南侯捅出來的,其余事體,看起來,確實都不像與方家有關。原本,方閑遠就是太子的妹夫,照理也確實不該胳膊肘向外拐。或許,太子不該懷疑方家在幕后操縱過什么。
俞謹白卻是忽然沉了臉,道:“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說我老婆的不是。不然我怕自己忍不住,一拳打歪你的鼻子。”
那中年男子忽然又笑了,伸手在俞謹白頭上,隔空撫摸了一番,道:“看起來,俞僉事這綠帽子戴的還挺開心。”
“滾開!”俞謹白打開他的手。
中年男子瞧著俞謹白,百思不得其解:“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就你這樣的性子,范國舅怎么會放心派了你來幫太子盯著方家?”
公主雖是方家的兒媳,到底深居公主府內,對方家的事,所知不多。還是要另外有人,取得方天德和蕭桐的信任,幫太子盯緊方家才好。
俞謹白道:“我比你更不明白。我原本只想留在國舅爺身邊,為他一人效力,還從未想過要來當什么朝廷命官。”
那中年男子道:“我聽說,你能成為范國舅的心腹,是因為你是個極忠心的侍衛。曾經奮不顧身救他,還險些丟了性命。”
“那又怎么樣。國舅爺后來還不是安排我從滇南去了什么遼東,還囑咐我,多多跟那個郭總兵親近。”
“那是因為郭總兵是鎮南侯的親信。你在郭總兵身邊待著,便會有很多機會見到方氏夫婦。”
俞謹白蹙眉道:“其實我也想不通,國舅爺為何認定了,蕭夫人一見到我,就一定會看得起我。”
中年男人聽了這話,便神秘兮兮道:“據說是因為你長得像一個人,像一個……男人!哈哈哈哈!原來蕭桐竟會因為一個野男人,亂了分寸。”
“是嗎?像誰?”
中年男人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如果我是范國舅,我管你的臉長得像誰。既然你忠心,就讓你留在身邊好了。就你這性子,讓你盯著方家?我看懸!”
“你管我是什么性子,我辦事可靠不就行了?如果不是我,你們怎么知道,當初是方天德密報圣上,圣上才知道仇無宴有問題。”
中年男人無話可說,只得道:“你最近在陜榆立了功,太子爺和范國舅瞧你有出息,甚為喜歡。”
“知道了。”
“你今日來找我,可是方家有異動?”
“倒不是方家。是拙荊的大哥和她未來的大嫂有些情況。”
“什么意思?”
“是這樣的,有位從貴西便和楊鴻一路相伴來京的林姑娘,唔,就是大名鼎鼎的林勝卿的女兒。她手里有些證據,都是林勝卿生前留下來的。那些證據可以證明申淑妃和貴西的官員有勾結。應當是那些官員向老威遠侯行賄,老威遠侯又請女兒相助的。其實,楊鴻兄弟倆和那位林姑娘之所以會遭到霍志賢的追殺,是因為霍志賢不知道通過什么途徑,知道了林姑娘手里有這些證物在。他的目的,其實是奪取那些證物。只可惜楊鶴中箭后,抱著證物一起跳河自盡了。”
中年人眸中一亮:“你怎么不早說?”
“我那大舅哥瞞得緊,最近才吐露出些風聲。畢竟他也怕事情傳開了,反倒會害了他。知道宮中娘娘那見不得人的秘密,可不是什么好事。”
“怪不得那位申淑妃近來老實多了。我會將這么重要的消息告訴太子爺的,你等著領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