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高天無際雁飛來
過了一日,孫元起精神稍微好些,旅途的疲倦也盡去了,開始著手準備學校的籌備事宜。以前從沒有做過這種事,現在經手,才知道千頭萬緒。
成立新學校,一般總得有個“××學校籌備委員會”,然后每人各管一攤,什么籌款募捐啊、征地拆遷啊、規劃建房啊、招聘師資啊、草擬章程啊……然后,學校才能起來。
可現在,自己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準備。大話已經放出去了,報考者熱情也有了。可學校呢?連影兒都沒有。說是籌備,可除了自己,還有身上的八萬多美金、一萬兩銀票,啥也沒有。
算了!事情一樣一樣來。
先說籌款募捐。錢,自己身上還是有一些的,這一條可以先跳過去。
再說征地拆遷。對,先確定校址!這是關鍵。
說做就做。招呼老趙找輛馬車,帶上韓蘧、陳驥德,當作是學生代表。學生們一聽說要挑選校址,呼啦啦一大班人都要去。孫元起勸阻了幾遍都不聽,只好再帶上周宗武、劉斌、潘咸。趙景行、趙景范也想去,被老趙一人一巴掌給扇回去了。孫元起想了想,又帶上了佟景圣。
學生多了,還得再帶上那個義和拳的頭目及其手下幾個得力干將,作為威懾力量。加上老趙,一行十幾人,由德勝門出了城。后世北京的高校,都在海淀區,也就是現在北京城的西北角。馬車就順著路,往西北行去。
最先到的積水潭,是后世北師大的所在,除了亂葬崗,就是一片蘆葦蕩。孫元起搖搖頭:不行,離北京城太近。一方面,發展空間不夠;另一方面,北京城有個大大小小的事兒,學校肯定受波及,前世的慘痛經歷還少么?不如趁早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再到黃莊,人民大學的所在,現在也是靠著蘆葦蕩,離京城也不遠。不行。
藍旗營,北大、清華所在地,那都是皇家園林,更不會容許自己蓋大學的。也不行。
那再往西北,是頤和園、圓明園。繞過這兩個園子,就看見一片山巒起伏。那是燕山的余脈,此時正值初夏,山峰上青翠欲滴。時已是中午,走了已經四五十里地,加上太陽暴曬,大家都有些疲倦。看到這山,頓時精神一振。等快到山腳下的時候,有一條亮晶晶的小河。清爽的涼風從山間漏出,大家都叫了聲“好”!
大家在河邊找了處蔭涼地,休息、吃干糧。準備吃完飯再休息會兒,然后兩兩一組,朝四周走走,看看究竟如何。
孫元起把干糧分給了趕車的師傅,問道:“這個地方,你以前來過么?”
師傅拿了干糧,連忙道謝,然后說:“這個地方,以前也來過。因為這個地方靠近崇禎陵,稍遠些還有香山、臥佛寺。不過沒在這兒停過,因為這塊兒沒什么人家。”
“對了,北京郊區這地價怎么樣?”孫元起來大清以后沒接觸過三農問題,對這個沒譜兒。
“那也分三六九等。好的河田,二三十兩一畝也是有的。普通一點的良田,從二、三兩到十幾兩,沒個準兒。至于那些癩地,一畝也就幾百文、幾錢銀子。”中國人,沒有不關心地價的,無論哪個朝代。所以車夫是如數家珍。
孫元起指著面前的山地:“這片地,你看值多少錢一畝?”
“這個?一頃地要能賣十兩銀子,地主就應該偷著笑了。”車夫很驚訝,“這地能干啥?不能耕、不能種的。”
老趙也走了過來,手里捏著一把土:“孫先生,這地可不好!里面盡是沙子、碎石塊,種草都不肯長。放俺們山東,這地,給人都沒人要。”
孫元起心想:這就好!這就好!
吃了飯,大家休息好了,三三兩兩地往四周轉悠。孫元起帶著佟景圣、老趙坐著馬車,繞著這片丘陵轉了半圈,越轉越滿意。當下,孫元起輕聲囑咐老趙,回去讓老鄭出面,問問這片地的地主是誰,然后把地給買下來。
回到城里,孫元起心中略定:看來這地皮花不了多少錢,現在關鍵就是尋找合適的建筑設計事務所負責設計和建設了。不過這也不急,畢竟地還沒有買下來。
次日早上,老鄭出門打聽消息去了。孫元起自己則準備好禮物,前往拜訪美國公使康格先生。
美國公使館似乎在去年的事件中沒有遭受破壞,至少從外面看不出有什么變化。門口的衛兵已經換了一茬,都不再認得孫元起,只好依照規矩,請求拜見。還好,流利的英語和揚克·約翰遜的名字還是起到不小的作用,孫元起很快見到了康格先生。
在經過一場大的事變,康格先生已經略顯老態,不過見到孫元起依然非常高興:“哎呀,哎呀,這不是揚克先生么?今天有空來看我啦?”
“是的,康格先生。你最近好么?”孫元起遞上禮物。
“謝謝你的禮物,揚克。”雙方在客廳坐定,然后康格先生繼續說:“揚克,你現在可是鼎鼎有名了。嗯,或許我應該稱呼你為‘最杰出的青年科學家、耶魯大學、MIT教授揚克·約翰遜博士’,哈哈……”
“隨你的便吧。”孫元起對于玩笑,也毫不客氣。
康格先生用低沉的語調:“對了,對于去年發生的事情,我表示遺憾。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那樣,一如你所說的。”
“我相信,康格先生您已經做到您所能做的最好了。對此,我非常感謝!”孫元起一鞠躬。
“好吧!好吧!我們都不提這些不愉快的過去了。幸好我們還有美好的未來。”康格先生端起一盞咖啡,黑人嬤嬤端上的。
黑人嬤嬤笑著說:“小伙子,我還記得你,記得你喜歡喝卡布奇諾。”
“謝謝!”孫元起微微起身,接過咖啡。
等黑人嬤嬤退下后,孫元起才說明此次來意:“康格先生,我這次從美國回來,主要是想建一所學校。”
“這是一個非常棒的主意!”康格先生點點頭,“不愧是耶魯大學的學生,要知道,耶魯的學子創辦了美國最多的學校。現在,目標轉向了中國。”
“如果這是夸獎的話,那允許我說一聲‘謝謝’。”孫元起哈哈一笑,然后很誠懇地說:“所以,我希望康格先生能推薦一所信譽良好的建筑設計事務所。”
康格先生顧左右而言他:“我推薦啊?呵呵,或許你應該問你的校友更合適,畢竟他才是專業人員。”
“誰?”孫元起心想:我認識的耶魯校友,那是個位數。
“JemeTienYow。”
“什么什么?”孫元起沒聽懂這幾個單詞,這幾個讀音怪怪的,感覺像是粵語,“詹天佑?”
康格先生點點頭:“應該就是他。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是1881年畢業于耶魯大學雪菲爾德工學院土木工程系鐵路工程專業,并獲得哲學學士學位。”
哈啊?詹大牛同志是我的“校友”?孫元起心中一陣激動。
從康格先生處得知,此時詹天佑已經應盛宣懷和鐵路總公司聘約南下,主持恢復萍醴鐵路工程。孫元起回家后,開始給詹天佑寫信,一者作為校友、后輩,主動聯系一下感情;二者,就是希望他能推薦一個專業的建筑設計公司。
這樣,征地拆遷、規劃建房兩件事就可以暫時放下,等待回音即可。下一步,主要是招聘師資、草擬章程了。學校的章程好辦,把自己前不久寫的《學校學制初擬》改改就成。關鍵是師資,現在可就自己一個光桿司令。
丁韙良!這位老先生不錯,關系也不錯,就是人家年高位重,已經是清政府的二品大員,恐怕自己這座小廟容不得這尊大佛。
那其他的呢?
這幾天,孫元起就天天在愁這個問題。
這一日,孫元起給學生授完課,正在院中修改學校章程,就聽門房稟告:“有位老爺來訪,說是您的校友。”
校友?難道詹天佑詹大牛來我們家串門啦?快快有請!不,我應該親自迎接。
到門口,卻見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穿著長袍,一臉書卷氣。孫元起心里嘀咕:難道詹大牛就長這模樣?不對吧?口中卻說:“不知是哪位學長光臨寒舍,快屋里請!”
“你是孫百熙學弟吧?當真是年少有為!敝人唐國安,字介臣,是同治十二年(1873)被曾文正公選送的第二批留美幼童官費生,后來入耶魯大學法律系。”那人邊說,邊與孫元起鞠躬見禮。
孫元起只好依樣見禮:“果然是前輩學長!快屋里請。”
等坐定后,唐國安說明由來:“以前,便知道耶魯大學出個了不起的華人校友,很有些好奇。前段日子,讀《字林西報》,才知道原來是學弟你。年紀輕輕,就是博士,還是耶魯和MIT的教授,端的是少年英才!近日,拜訪美國公使,知道了學弟的地址,故冒昧來訪。失敬之處,尚請海涵!”
孫元起這才知道緣由:“學長客氣!大駕光臨,實使蓬蓽生輝。”
唐國安聽了孫元起的話,似乎回想起往日時光:“其實,敝人當不得‘學長’這一稱呼。唉——,當年在曾文正公、李合肥中堂的鼎力支持下,朝廷先后派出四批共120名學生赴美國留學,我是第三批。這120人中,共有50多名幼童進入美國的大學學習,其中22名進入耶魯大學,8名進入麻省理工學院,3名進入哥倫比亞大學,1名進入哈佛大學。”
這個數字,聽得孫元起悚然動容,從中可以想見留美幼童學習的刻苦。
“當然,我們都不及學弟你。你不僅是耶魯的博士,還是耶魯和MIT的教授。”唐國安似乎有些傷感,“進入耶魯的,總共是詹天佑、歐陽庚、容揆、黃開甲、梁敦彥、張康仁、鐘文耀、蔡紹基、譚耀勛、李恩富、容星橋、曾溥、陳佩瑚、劉家照、陳巨溶、陸永泉、祁祖彝、盧祖華、徐振鵬、鐘俊成、錢文魁,還有我。我們多數都是攻讀工程及法律。學工程的,有詹天佑、歐陽庚、容揆;學法律的,有張康仁、梁敦彥、蔡紹基。我也是學法律的。光緒七年(1881),原定十五年的幼童留美計劃中途夭折,全部學生被召回國。當時,耶魯大學的22位留學生中,只有詹天佑和歐陽庚二人順利完成學業。容揆和譚耀勛抗拒召回,留在美國完成耶魯大學學業。李恩富和陸永泉則是被召回后,重新回到美國,也讀完了耶魯。張康仁回國后也回到美國,不過后來是進哥倫比亞大學的。而我卻是剛入耶魯大學不久。”
聽到這里,孫元起也有些黯然神傷。
“所以說,要說學長、師兄,只有這六人當的。”年已四十的唐國安說到這里,也是一臉欷歔,“即便如此,譚耀勛光緒九年(1883)畢業后,在紐約中國領事館就職,當年秋天,便因肺病客死他鄉了。”
孫元起陪在一旁,已經不知道怎么說好了。
唐國安強顏一笑:“呵呵,今天見到學弟,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兒,嘮嘮叨叨地說了那么多,倒讓學弟笑話了。不過,全大清,耶魯的校友也就我們十幾個人,再加上學弟你。以后有什么事,校友間也可以多照應一下。”
說到照應,孫元起想起自己那所學校缺乏師資的事兒,便試探著問:“學長,你現在何處高就?”
唐國安笑了:“高就?可說不上。在外務部任司員而已,兼任職京奉鐵路。我們這些人,多半是在鐵路上混碗飯吃。”
孫元起又說:“我這次回國,是因為和耶魯、MIT合作辦了兩個實驗室,需要一批教師和研究人員,不知學長能否推薦幾位人選?”
唐國安點點頭:“這件事我記下了。不過呢,你也別太指望我們這些老家伙,畢竟我們在大學里面沒呆多久,便是詹天佑、歐陽庚兩位仁兄,也不過三年而已。況且,我們都從學校出來已經二十年了,誰還有本事、有心思進實驗室?”
孫元起一想,也是。估計師資的問題,還要繼續困擾自己!但唐國安答應出任學校籌備委員會委員,并會寫信給其他同學,希望他們也能“加入”學校籌備委員會。
次日,孫元起去拜訪丁韙良老先生的時候,又忽悠了這位老先生出任學校籌備委員會副主任一職。就這樣,籌備委員會才馬馬虎虎算有三個人,干事的,只有自己。
到了七月一日,才有好消息。老鄭找到了那塊地的地主了!
在孫元起的印象中,地主都是腦滿腸肥的,每日里架各個鳥籠,滿大街地調戲人家大姑娘小媳婦;要不就是每天躺在富麗堂皇的屋里,一邊摟著十幾房小妾,一邊虐待長工玩的主兒。等孫元起見了這個地主,驚訝得目瞪口呆:地主爺是不是混得慘了點?
瞧他面黃肌瘦的,渾身都沒二兩肉,衣服也是漏肉裝,好聽點的說法叫鶉衣百結,不好聽的那叫破爛流丟。這副打扮丟在街上,說他是乞丐流民都有人信。
孫元起疑惑地問:“您是那塊地的地主?”
那人見了孫元起,抖抖索索地從懷里掏出地契,答道:“回……回爺的話,是……是的,這……這是地契。”
孫元起問出了自己的疑問:“那你怎么如此落魄?”
“嗨!那真是孩子沒娘——說來話長。咱是旗人,祖上也闊過。當年從龍入關的時候,在京郊圈下了上萬頃的地。后來,家族越來越大,良田就一塊一塊地分;開支也越來越大,良田就一塊一塊地賣。來來回回,就剩這塊兔子都不拉屎的河灘地了。要不這塊地也剩不下,實在是沒人要,才留到今天!”那人見孫元起一臉和氣,說話倒不磕巴了,“自從光緒年以后,旗人的份子錢一天不如一天。這還算好的,至少還有啊。去年,光緒爺和西太后跑了,連那么點的份子錢也停了。可一大家人都張嘴要吃飯哪,只好當衣服、當家什、當宅子,換口吃的。這地契也想當的,當鋪里都不收。要是再過幾天,一家老小就活活餓死啦……”
說到最后,直欲嚎啕大哭。孫元起看他是個實誠人,也不欺他:“那塊地,你想賣個什么價?”
“爺,咱知道貴府上是孫壽州中堂。中堂大人是個好人,他家人咱信得過。你開個價,我就賣。”那人也不含糊。
孫元起反而不好說了:“您是賣家,怎么您也得開個價吧?”
“這么著,那塊地確是不太好。先前,當鋪里也說,那塊地盡是石頭塊,白送都沒人要。爺你要是想買,隨便給個幾兩、十幾兩銀子就成。”那人一咬牙,報出個數。
“啊?”這個價位讓孫元起大吃一驚:這也太少了吧?
那人看孫元起一臉吃驚的模樣,頓時涕淚俱下,“噗通”跪下了:“爺,這就是咱最后的家當了,請爺隨便賞幾兩銀子,讓咱全家做個飽死鬼,到了陰曹地府,也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趕緊起來,趕緊起來。”孫元起連忙把他扶起來,“那你把地契給我看看。”
那人擦擦眼淚,把手中的地契遞給孫元起。有些毛糙的紙上,大致畫了四面的邊界,最后有句話,孫元起看清了:“計山田二千五百七十一日五畝半。”
“二千五百七十一日?”孫元起仔細看了半天,確認那確實是個“日”字,便有些疑惑地問:“日是什么意思?”
“……”老鄭聞言一愣。
孫元起以為他沒聽明白,指著地契上面的文字說:“就是這個字!”
“哦,一日六畝。”那人立馬解釋道。
清代還有這個計量單位?真奇怪。孫元起想了想:“這樣吧,這塊地畢竟是你家祖上傳下來的,如果賤賣了,不僅你,作為買家,我也不好看。況且,你們一大家子都靠著這吃飯,我也不能看著你們把地賣給我了,以后挨餓。如果你要想賣,我給你一日地一兩銀子,零頭都折合成整的,攏共兩千六百兩。你看行不行?”
“兩……兩千六百兩……銀子?”那人嘴張得能塞緊拳頭。
“你看行么?”孫元起又問了一遍。
“行!太行了!謝謝爺!我們全家一輩子不忘爺的大恩大德……”說著,那人眼淚又下來了。
一直站在旁邊的老鄭開腔了:“如果行的話,那你把你本家找幾個來,做個見證,把手續給辦了吧!以防夜長夢多。”
那人跟兔子似的,竄出門找人去了,一會兒,就連拖帶拽地扯進來幾個瑟瑟索索的人來。孫元起隨便找了個鄰居,雙方簽了絕賣的合約,按了手印,再吃頓飯,那一萬五千畝的辦校土地就到了孫元起的名下。
這樣,終于賣出了建校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