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兕甲樓船海外歸
到了天津塘沽碼頭,孫元起自有老趙、老鄭帶著幾個人在等。楊度倒是灑脫,背著一個小布囊,沖孫元起一個長揖,說句“茍富貴,勿相忘”,便飄然而去。
孫元起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難不成我腦后真的長了塊反骨?
楊度手里還是騷包地搖著把折扇,遠遠還能聽見他吟著的歪詩:“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公子那個王孫,把扇搖啊——”
且說楊度別了孫元起,又乘海輪到上海,再轉(zhuǎn)江輪至長沙,于10月中旬到達湘潭。剛下船,便急忙去看望住在城里的恩師王闿運先生。
剛要進門,門房逮眼看見,卻有些不信,還揉了揉眼睛。確信來人是楊度之后,一面打千請安,一面準(zhǔn)備去后院向老太爺報告這個好消息:“楊少爺,您可回來了,老太爺可是一日三回的念叨你呢!小的耳朵聽得都快磨出繭子了。小的這就進去稟告老太爺,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
楊度揮揮手:“甭進去了,我自己去給老師一個驚喜!”
進了院子,看見師兄弟們都在,好像還在忙活什么。心說:怎么師兄弟們都聚在這里?難不成提前知道我要回來?可是,我回來誰也沒告訴啊!
眾人相見,皆是大喜,寒暄笑語自不待提。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師弟齊白石接到赴陜?yōu)楣俚呐笥严奈缭r寄的旅費和聘金,希望他能前往西安教自己的太太學(xué)畫。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齊白石為了開闊眼界,決意不遠萬里,前往西安。
或許有人要問:出生于同治二年(1864)的齊白石,如何會是楊度的師弟呢?前文可剛剛說過,楊度是同治十二年(1874)出生的!
這可就得清末名士王闿運說起了。原來這位集大學(xué)者、大詩人、大陰謀家于一身的大名士,最是有教無類,門下除了楊度這種青年才俊、官宦子弟,還有不少出生貧寒的手工業(yè)者,最有名的就是“王門三匠”:鐵匠張仲飏,銅匠曾招吉,木匠齊白石。1899年,齊白石以詩文畫為見面禮,拜王湘綺為師,這比1895年就入門的楊度遲了數(shù)年?!鹩沟男≌f中不也有這種事么,令狐沖比勞德諾小,只因入門先后,勞德諾就得管令狐沖叫“大師兄”。
年近不惑的齊白石,雕花、繪畫、刻印的技能在湘潭遐邇聞名,但作為鄉(xiāng)間畫師,他的足跡還只限于湘潭附近,從未出過遠門。這幾日就要遠行,師兄弟們聚在一塊兒,一是出謀劃策,告訴他些差旅常識;二來也是給他餞行。
王闿運在后院聽得前面一片笑聲,趕緊扶著拐杖出來,一眼看見人群中的楊度,先是大喜,旋即又換成滿臉嚴肅狀,痛聲斥道:“楊皙子,你還敢來!”
楊度聞聲,趕緊上前幾步,噗通跪倒,恭恭敬敬給老師行了大禮:“學(xué)生如何能不來?少陵是‘每飯不忘君’,學(xué)生愚鈍,不敢言君道,但于父、師,卻是每飯不忘的!”
王闿運道:“哼!就會說好話,給為師灌迷魂湯。老夫且問你:你為何不聽勸阻,偏要瞞著為師,去那蠻夷之邦?”
楊度又叩了叩頭:“回老師話,學(xué)生自打小便聽說洋人如何如何堅船利炮、如何如何驕悍不仁;后來跟了老師,又數(shù)數(shù)聽聞林文忠公、曾文正公倡言洋務(wù),師夷長技以制夷。學(xué)生心中每有疑惑,夷人究竟如何生活?為何如此厲害?新聞紙上,多是吠形吠聲、以訛傳訛,不足憑信;偶聽洋人所言,或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或是盲人摸象,難見全豹。所以學(xué)生就想去親眼見識一下,不至于昏昏噩噩,人云亦云。”
“你這潑猴!這蠻夷之邦豈是隨意去的?”王闿運面色稍霽,頓了頓拐杖,“你且隨老夫到書房來,為師問你幾個問題,如果不合老夫心意,少不得要敲你三十孤拐!”
說罷轉(zhuǎn)身。楊度磕了一個頭才起身,隨著他往書房而去。
進了書房,楊度還沒來得及行禮,王闿運便從案上拿起一張信箋紙遞過來。楊度趕緊躬身接過,上面卻是一首詩,筆墨淋漓,猶未干透,應(yīng)該剛寫不久:
空山霜氣深,落月千里陰。
之子未高臥,相思共此心。
一夜梧桐老,聞君江上琴。
——《寄懷楊賢子》。
一首小詩,竟然讓楊度這個七尺男兒泫然欲泣:可以想見,自己瞞著老師去了日本,老師一定日日牽掛、時時念想,以致形諸夢寐。當(dāng)即跪倒在地:“老師,皙子錯了!”
“賢子!”王闿運轉(zhuǎn)過身,拍著楊度的肩膀,深情地叫了一聲得意弟子的昵稱?!蹶]運個頭不是很高。據(jù)說在其去世后,上海某報刊曾有挽聯(lián):“學(xué)富文中子,形同武大郎?!彪m然是惡作劇式的調(diào)侃,然用武大郎來比擬,足見王闿運確實不高。而楊度非常高挑,所以他不用彎身,就可以拍到肩膀。他輕聲說道:“賢子,為師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應(yīng)么?”
在師徒如父子的時代,老師能這么說話,一定是有大事。楊度伏地恭聲說道:“請老師吩咐!”
“賢子,老夫弟子門人無數(shù),唯有你最聰穎,故而傳與你帝王之術(shù)。”老人頓了頓,繼續(xù)說道,“老夫今年七十整,人生七十古來稀啊,近來老夫發(fā)齒動搖,時常夢見肅中堂和曾文正公,想來是大去之期不遠矣!數(shù)十年來,雖然以功名事業(yè)自詡,實則一事無成:輔肅中堂,而肅中堂橫死;見曾中堂,而曾中堂不用?;厥灼缴?,老夫有些狂妄,私以為可用‘名滿天下,謗滿天下’來蓋棺定論。今日想來,倒覺得當(dāng)年曾文正公所言‘妄人’二字,于我是極貼切的!”
這是一段很有名的公案:當(dāng)年曾國藩打下南京、平定太平天國之亂后,王闿運作客兩江總督府,與曾國藩暢論天下大勢。王闿運認為,曾國藩在平定太平天國后,應(yīng)該利用所負的天下重望,以江南為基礎(chǔ),以湘軍、淮軍為主力,揮師北上,推翻滿清,然后登大寶之位。曾國藩聽后,一語不發(fā)。等王闿運走后,收拾桌椅的下人發(fā)現(xiàn),曾國藩身邊的桌上滿是用手指蘸著茶水寫的“妄人”二字……
“老師!”楊度看他說到動情處,怕有個什么閃失,連忙起身,扶他在藤椅上坐下,又端了盞熱茶來。
王闿運飲了口茶,放下茶杯,重重地拍著藤椅的扶手:“唉!帝王之術(shù),誤我平生?。∧晟俚臅r候,功名心熾,不去踏實讀書做學(xué)問,老是夢想一說動王侯,布衣取卿相。志大才疏之輩,口談帝王之學(xué),胸?zé)o點滴之墨,老死蓬萊之間,徒惹人笑罷了。縱觀史書所載,便是熟習(xí)帝王縱橫之術(shù)者,幾人能得善終?吳起伏尸,蘇秦車裂,韓非囚死,李斯族誅,酈生鼎烹,龐統(tǒng)被箭,諸葛早卒……帝師是那么容易做得么?
“賢子、皙子,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為師近來一直在想這件事,自從想到這一層,就每每掛念你不下。你是老夫的最得意弟子,你能平平安安一輩子,就是老夫最大的心愿。什么功名事業(yè),都是過眼云煙!賢子,要不你聽我勸,你就別——”
老人一部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動,眼睛牢牢盯著楊度,似乎想從他那里得到一個讓自己心安的承諾。
不大的書房,一時間陷入了可怕的靜寂。
正相峙間,老人突然在楊度臉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東西,失聲道:“賢子,你這次出去,是不是遇到什么奇人了?”
恩師本來是想勸自己放棄帝王之學(xué),楊度自然千般不愿意?,F(xiàn)在改變話題,正是楊度求之不得的,立馬接口道:“這次出去,真是大開眼界。先到了日本的橫濱,因為開埠最早,故民風(fēng)最為開化,街上遍是金發(fā)碧眼的洋人,而倭人以普通國民視之——”
“老夫問得是你遇到什么奇人!”老人很不高興,重重地拍了拍扶手。
“奇人?哦,對,是遇到不少奇人?!睏疃攘ⅠR應(yīng)承道,“就從學(xué)生所見的幾位奇人來看,恐怕這大清是氣數(shù)將盡了!”
“哦?”王闿運是勸曾國藩滅清的主兒,自然對大清沒有多少忠誠度,所以聞言神色不動,捻著胡須慢慢說道,“咸、同之時,老夫夜觀天象,見熒惑入太微,犯帝坐甚急,而紫微星搖搖欲墜,楚地分野有一大星,光彩熠熠,在帝坐四周,時時有入主紫微宮之相。后來果有發(fā)賊、捻匪、回亂等事,滿清氣運若存若續(xù)。我湖廣之地,將相迭出,而最著者首推曾文正公。老夫以為便是此人上應(yīng)天相,所以甘犯九死之罪,干謁曾公。事既不成,反獲‘妄人’之謗。唉!如今又是數(shù)十年過去,這紫微星昏昏若枯燈,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前三四年,忽然有新星出幽州分野,漸漸光明,徘徊于文魁與紫微之間,卻又不知道下應(yīng)何人。對了,你且說說你所遇到的奇人吧?”
“學(xué)生先在日本東京弘文書院師范速成班學(xué)習(xí),同學(xué)中認識了湖南長沙府的黃興;后來聽聞康梁逆黨中有在橫濱的,就去橫濱拜會他們,順便查看虛實,見到廣東新會梁啟超,以及他身邊的廣西桂林馬同、湖南寶慶蔡鍔等人。觀此四人面相,雖然年歲不永,很少能活過花甲的,然而皆可位至卿貳,如果不是改朝換代,怎么可能遽然獲此高位?由此可見,易代之事便在數(shù)年之間!”楊度篤定地分析道。
“這些就是你所遇到的奇人?”王闿運疑惑地問。
“不,還有一個!此人真乃奇人也,便是學(xué)生也看他不透!”
“哦?”王闿運的胃口被楊度吊了起來。至于剛才勸楊度別學(xué)帝王術(shù)的話,一時間早已忘之腦后,“目無馀子的楊賢子,居然也有看不透的時候?說與為師聽聽,也好一起參詳參詳!”
楊度道:“我與他相處數(shù)日,曾仔細觀察:當(dāng)他踞坐無聊的時候,身若無骨,體若無筋,常常需憑靠,然后才能安定下來,不過尋常小富即安之相,最為平凡。然而當(dāng)他站起來,便是長身玉立,巍峨若泰山,和舒整飭,望之可親,居然一變?yōu)槭ベt氣象。若是行走,更了不得!龍驤虎步,鷹視狼顧,大有叱咤風(fēng)云之勢,真是貴不可言!”
王闿運大吃一驚,壽眉微微聳動:“呵,世間居然有此等人物!如果真的是如你所說,豈不是還勝過曾侯的癩龍之相?”
曾國藩的“癩龍”之相,是清末民初大家最津津樂道的一件軼聞。據(jù)說曾國藩誕生的時候,他的曾祖父曾竟希夢見一條虬龍,從空中蜿蜒而下,直入曾家宅院,頭懸于梁,尾盤于柱,鱗甲燦爛,搖尾鼓鬐。第二天早上,曾國藩的生父曾麟書前去報告弄璋之喜的消息,他若有所悟,就把這個夢說了出來,讓他仔細撫育此子,他日必能光大曾家門楣。
說來也巧,就在曾國藩出世的當(dāng)日,曾家老屋后長出一棵青藤,纏繞于樹,樹死之后,藤蔓依然蒼翠繁茂,垂蔭一畝,世所罕見。這棵巨藤,被鄉(xiāng)人稱之為“蟒蛇藤”,其形狀恰似竟希翁夢中所見的虬龍。據(jù)野史說,家人觀藤之枯榮,可知曾國藩境遇如何:如他加官晉職,事業(yè)順?biāo)?,則巨藤枝葉茂盛,反之則形容枯槁。巨藤似乎成了曾國藩的化身。曾國藩去世后,巨藤也隨之葉落枝枯,不久亦死。
更奇的是,曾國藩自中進士之后,便生了一身怪癬,終生不愈,經(jīng)常把他折騰得坐臥不安。在他的《日記》、《家書》中,經(jīng)常見他為此叫苦不迭。故而他每天早晨起床后必定要下圍棋,集中精力注視棋盤,以此忘卻苦痛。怪癬發(fā)作時,痛癢難耐,雙手抓搔,皮屑飛揚。其抓搔的姿態(tài),神似虬龍張牙舞爪。饒州知府張澧翰善于相面,觀察曾公相貌之后說道:“端坐注視,張爪刮須,似癩龍也”。
虬入夢,藤似龍,癬如鱗,種種怪異雜湊一起,因循附會,于是有了曾國藩“癩龍轉(zhuǎn)世”的傳說。
老師這么一問,楊度也吃不準(zhǔn):“曾文正公,學(xué)生無幸得見,自然不知道先賢的英姿。不過此人相貌之奇特,確是學(xué)生平生僅見,還有些拿不準(zhǔn)。我想過段日子,再去北京拜訪一下他,看看此人到底如何!”
“你不能去北京!”王闿運見楊度要說話,擺擺手,“老夫早些日子已經(jīng)和香帥通過書信,薦舉你到他的幕下。香帥15歲中解元,26歲成探花,之后由清流而登宰輔,在曾文正、左文襄、李文忠之后,最為名臣。其兄鑾坡中堂,早年也是狀元出身。兄弟科甲輝煌,仕途騰達,同登相位,四海之士有誰不羨慕的?你入他幕下,與海內(nèi)名士應(yīng)酬,最適合養(yǎng)望!”
楊度知道老師說的“鑾坡中堂”是張之萬,而“香帥”則是大名鼎鼎的張之洞——嗯,那時候還沒有楚留香這個香帥。年紀(jì)輕輕又活潑好多的他,如何愿意去六十多歲的老頭子門下做幕僚?而且很可能一呆就是數(shù)年,便出言乞求:“老師……”
“不必多說,我意已決!”王闿運直接拒絕。頓了一下,怕傷了得意弟子的心,又解釋道:“賢子,你也讀過《舊唐書》,你說,李太白為什么要和魯中諸生孔巢父、韓沔、裴政、張叔明、陶沔等幾個人,隱居在徂徠山,每日酣歌縱酒么?不過是惹人注意罷了。后來聞聽吳筠有名,又巴巴地跑到會稽,與道士吳筠一起住在剡中。還不是為了養(yǎng)望?再如他入贅到許圉師家。李唐雖然風(fēng)氣開放,贅婿畢竟名聲不佳。這是為何?不過是因為這許圉師是前朝宰相!還有他東游維揚,不到一年,就揮霍三十萬白銀,接濟落魄公子王孫。難道他不知道這銀子是他老子辛辛苦苦賺的?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名聲滿天下所花的成本!
“賢子,習(xí)帝王術(shù)之人說‘臣擇君’,那畢竟那是少數(shù),正理兒還是‘君擇臣’。士子沒有名望,如何能見主上一面?便是漢高祖這樣的梟雄,初次見酈生,也是倨床洗腳,何況等而下之的?又何談重用呢?所以,賢子,你還是去香帥幕下吧!”
聽了老師苦口婆心的勸說,而且不再讓自己放棄帝王術(shù),楊度終于勉強答應(yīng)。
老人這才高興:“對了,賢子,你剛才說的那個奇人名諱是什么?”
“此人姓孫,名元起,字百熙,是壽州中堂的侄孫,國內(nèi)少有人知曉,在西洋則是名聲遐邇。他現(xiàn)在在北京辦了一所名叫‘經(jīng)世大學(xué)’的學(xué)堂——”
“經(jīng)世大學(xué)?這個名字好熟,且讓老夫想想!”王闿運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后面的書架上翻檢片刻,最后從中找出一封信,“看來還沒有老糊涂,為師就記得好像有個什么‘經(jīng)世大學(xué)’的寫過信來。我看看……咦,原來是請老夫去執(zhí)教的。既然這樣,要不,我先去北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