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〇、遠樹不遮千里目
“還沒有。”趙景范有些沮喪,“神父認為我心中還有顧慮,信仰不夠虔誠,所以暫時不能施洗。”
孫元起長舒一口氣:看來景范還有挽回的余地,而且學校里宣揚基督教的那些人似乎還頗為正規,也不像某些組織那樣為了拉人頭,不分男女老幼見人就收。如此便好!
“那你是怎么信上基督教的?”
景范回憶道:“前幾年,爹娘、大哥都不在北京,家里只有大姐和我,可大姐也有自己的事情,每天都很晚回家。我白天要上學,所以還好;到了晚上,一個人守著空曠的院子,心里慌慌的,感覺好像要長草。一次偶爾的機會,在老師桌上看到了《圣經》,便借來準備晚上無聊的時候讀讀。最初,我也是不信的,只是讀了之后心里覺得安寧快活。后來去教堂聽大家布道、做禱告、唱贊美詩,心里更覺寧靜,整個人都歡喜無盡。去的次數愈多,感覺愈明顯。我覺得這是主對我的召喚,然后我信上了……”
這么說來,罪魁禍首原來是我呀!
孫元起滿懷愧疚,不過事已至此,光愧疚是沒用的。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完石階,到了佟文樓前,孫元起站定腳步,和風細雨地對景范說道:“關于你的信仰,本來是不容外人置喙的。不過這件事本因在我,你又是我看著長大的,作為老師,我想說說我的幾點看法,不一定對,希望對你有些啟發。”
景范連忙肅手躬身,恭敬地說道:“學生洗耳恭聽。”
孫元起道:“首先,我想談談信仰問題。俗話說:‘隔行如隔山。’我這個半吊子物理學家來談信仰,確實有點不倫不類。不過科學和信仰似乎并不對立,人類最偉大的科學家牛頓晚年醉心于神學研究,便充分證明了這個結論。我今天東施效顰一回,說說自己對信仰的看法,沒什么高論,都是些老生常談的東西。
“信仰對于生命有沒有意義?答案是非常肯定的:有。在善惡標準、社會公德、價值體系等方面,信仰都發揮著重要作用。社會能夠和諧穩定,離不開信仰的力量。個人也需要信仰,讓他來勇敢面對生、老、病、死等重大人生問題。
“雖然信仰對生命很重要、很有意義,但它不是生命的全部。生命中還有許多更現實、更重要的東西,比如家庭、愛情、理想、事業、祖國等等,這些都值得我們奮斗終身,甚至為之奉獻出生命。孔子曾說過,‘三十而立’。立的是什么?是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三十歲之前,對世界、人生、價值都還沒有認識圓融周洽,便貿貿然把生命投放到信仰上,我覺得這是對生命非常不負責任的!”
景范閉著嘴不說話。
孫元起繼續說道:“其次,你必須要理解你家人的想法。在中華大地孕育演變上千年的信仰,更適合像你父母那樣的傳統中國人;而想你父母那樣的傳統中國人,在精神上也更依賴這種國產的信仰。雖然比起西方非常精細周密的宗教,中國人的信仰顯得蕪雜許多,遇到大事,從孔圣人、關二哥到土地公、城隍爺,從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到釋迦牟尼佛、觀世音菩薩,不管佛教、道教還是什么教,都能挨個求一遍。
“但你不能因為它龐雜,而否認這些神祗對國人的重要意義,幾乎每個偶像在國人的生活中都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發揮著自己的作用。生子拜求子觀音,結婚拜和合二仙,讀書拜孔夫子,練武拜關圣人,發財拜財神爺,豐收拜土地公……說是愚昧也好,說是迷信也好,但在叩拜的過程中,確實給祈福的國人帶來心靈上的慰藉。沒有它們,誰能撫慰這些求告無門、痛苦焦慮的國民呢?…,
“而且,正是這些信仰維持著中國文明的存在和流傳。比如文昌帝君的敬惜字紙,使得大量典籍得以保存,今天我們才有幸看到一千多年前先賢的墨跡;十殿閻王的善惡有報,使得國人樂于助人,而不敢做壞事,哪怕是在暗地里,因為每一件都會被陰司記錄在案;列祖列宗的庇護子孫,則使得家族內部團結友愛,有利于維持家庭穩定,子孫綿延萬世不絕。”
說到這里,孫元起望著眼前的佟文樓,問景范道:“你對老佟還有印象么?”
“有啊,當然有!那時候我九歲還是十歲,已經很有記性了!他個子不高,微弓著腰,黑瘦黑瘦的,動不動就來一句‘咱們旗人’怎么怎么的。”景范回憶道。
聽景范這么一描述,好像老佟又活靈活現地站在自己面前,正慢條斯理地說著“咱可是正經八百的旗人”。閉上眼睛長嘆一口氣,孫元起才說道:“當年我初見老佟的時候,他在馬神廟當門房,一個人無牽無掛,說說笑笑看上去還挺好,可眼睛里沒有一絲生氣,給人感覺就是過一日了一日。即便每個月給他十塊大洋,他也能花的一文不剩。為什么?就因為他沒有子嗣。
“后來,他哥哥把佟景圣過繼給了他,你再看看他,跟換了個人似的!每個月就是給他五塊大洋,他都能存下四塊半。如果不是庚子年搶救圖書中彈身亡,估計現在還是笑瞇瞇地到處吆喝呢!中國人,活不就是為子孫活著么?”
這回景范又不說話了。
孫元起回頭看了他一眼,最后說道:“我算是接受西方文化熏陶,而且去過國外,所以還算開明。所以我要說的第三點就是,每個人都有信仰自由,我尊重你的選擇。你回去靜下心好好考慮考慮,半年之后再來找我,如果那時候你還是堅持你的信仰,我再想辦法幫你。”
所謂的辦法,無非是送他到歐美留學。等他博士畢業,清朝早已覆滅。進入民國,社會風氣漸漸開化,沒準兒那時候老趙可以接受兒子信仰基督教呢?
眼下孫元起卻不能告訴他這個辦法,因為人一旦發覺有后路,往往就失去了下決心的勇氣。
春節過后,京城氣氛更覺詭異,幾乎有點人人自危的味道。這個時候,孫元起倍加想念楊度這個左膀右臂。
王闿運這位帝王學的宗師倒是住在經世大學校內,孫元起還拜訪過一回,見七十多近八十歲的老人一臉衰憊,求教的話楞是沒好意思說出口。誰知王湘綺倒興致頗高,拉著孫元起天南地北地扯了半天:
“百熙,凡為帝王之學,須以經學為基礎,以史學為主干,以先秦諸子為枝,以漢魏詩文為葉,通孔孟之道,達孫吳之機,上知天文,下曉地理,集古往今來一切真才實學于一身,然后登名山大川以恢宏氣概,訪民間疾苦以充實胸臆,結天下豪杰以為援助,聯王公貴族以通聲息,斯時方具辦大事之才能。”
“呃——”孫元起頓時腦袋當機。
王湘綺猶自不覺:“才能既充牣于內,或從容取功名,由仕途出身,廁身廊廟,獻大計以動九重,發宏論以達天聽,參知政事,輔佐天子,做一代賢相,建千秋偉業;或冷眼旁觀朝野,尋覓非常之人,出奇謀,書妙策,乘天時,據地利,收人心,合眾力,干一番非常大業,以布衣為卿相,由書生封公侯,名震寰宇,功標青史。”…,
帝王學果然高深!孫元起聽著這如同念經的言語,覺得自己實在無福消受,只好趕緊告退。
皇天不負有心人。過了正月二十,孫元起剛接待完遠涉重洋來訪的馬丁教授,楊度就坐著火車來到北京。孫元起趕緊眼巴巴地上前討教,結果楊度一丟下行李,就直奔王闿運寓所拜望老師去了。
人家師徒團聚,孫元起不好去當惡客。又多等了一天,楊度才出現在后海邊上的宅子里。
還沒坐定,孫元起便急吼吼地問道:“皙子,你看近來京中形勢如何?”
楊度搖著折扇,微微一笑:“我這些日子在湖南老家,消息閉塞,哪里知道京中形勢?”
“這些是春節前后的報紙、邸報,你先看看?”孫元起連忙搬出大堆資料。
楊度點點頭,把折扇放在桌上,開始翻閱報紙。
孫元起覺得無聊,隨手拿起楊度剛剛擱下的折扇欣賞起來。要說楊度也是騷包,一年四季手里都離不開折扇,而且每柄折扇都很有來頭,不是詩詞名士,就是書畫名家,最差最差也是楊度自己手筆。放在后世,足夠在嘉德、瀚海組織一場專門的拍賣會!
這回也不例外,扇子正面是梅花,花瓣用朱砂洇染,顏色極為濃烈奔放;枝干是墨色了了幾筆,卻顯得蒼勁有力。邊上署著“白石”二字,想來是齊白石的佳作。
如今齊白石在經世大學任教,孫元起與他頗為熟稔。前前后后被搜刮了上百幅畫,不熟悉才怪!耳濡目染之下,孫元起對齊白石的繪畫也略具鑒別能力。
孫元起又把扇子翻過來,發現反面居然是齊白石書寫的一首詩:“老夫今日喜開顏,賒得霜鰲大滿盤。強作長安吟詠客,閉門持酒把詩刪。皙子仁兄清鑒,時同客京華,白石。”
皙子仁兄清鑒,時同客京華?孫元起讀到這里,不覺驚訝地“咦”了一聲:齊白石給自己畫畫寫字,題款最先是用“先生”,后來熟悉起來,便用戲謔意味的“山長”來稱呼,還沒享受過“仁兄”的待遇呢!楊度何德何能,居然能獲齊白石的青眼?
見孫元起出聲,楊度微微抬頭,眼睛越過報紙間隙看了過來。
孫元起便問道:“皙子,你和齊白石很熟么?”
楊度收回目光,隨口答道:“當然熟!我們既是同門師兄弟,又是湘潭同鄉,能不熟么?”
孫元起拍拍腦袋:可不是嘛,齊白石和楊度都是王湘綺的弟子。自己怎么忘了這一茬?不過他倆是湘潭老鄉,這倒第一次聽說:“你們都是湘潭的?”
“是啊,瀕生是湘潭白石鄉的,我則是湘潭姜畬鎮的,兩地相隔大約百十里地。”楊度說話的時候眼睛一刻也沒離開報紙。
孫元起猛然心中一動:“那你聽過韶山沖么?”
“哦,聽過,在我們姜畬西北五六十里的地方,那個地方不大,沒什么名氣。幸好你是問我,要是問瀕生,估計他還真不知道!他們白石可在我們姜畬正南,離韶山沖足足兩三百里地呢!”楊度邊說邊疊起手中剛看完的《申報》。
孫元起樂了:韶山沖沒什么名氣?沒文化,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