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慶六年的六月,日頭像是突然精神煥發,一掃五月的溫軟,灼熱似火,烤得天地一片金光燦爛。
有些耐不住炎熱的人,未免開始心煩意躁,市坊之間,也常有為了一點擦肩踩腳的小事大動爭執的吵鬧,便是高宅深院的仆婦,摩擦也漸漸多了起來。
衛國公府,正是靜謐的午后,廊子里偶有幾個歇涼的仆婦,神情甚是倦怠。
卻忽聞兩個跋扈的吵罵聲。
仆婦們頓時來了精神,循聲擁去觀望,卻見一處樹蔭下,兩個婦人正在爭執。
這里原本是仆婦出入后宅必經之地,院落不大,住著些負責掃灑的婆子丫鬟,旁邊兒就是浣衣處,主子們一般不會涉足。
但其中一個聲音尤其響亮的婦人,卻是國公府的“半個主子”張姨娘。
她今日是來見娘家嫂子的。
姨娘并不能隨意接見親戚,便是有人上門,需得經過主母許可,黃氏不是嚴苛人,并不阻止張姨娘見客,但張嫂子卻算不得國公府的客人,不能登堂入室,只有走國公府讓下人出入的后門,在門邊設著的花廳里與張姨娘見上一見。
張姨娘是找自家兄長索要銀子,她家嫂子特地來轉交,原本心情不錯,可在穿過院落時,瞧見了鶯聲。
宋輻兩口子早從莊子里回來,并未入府領事,只在外頭領了個管事的活,負責黃氏嫁妝里的一處鋪子。
鶯聲這回來是回稟一些雜務,正準備出府。
瞧見張姨娘迎面而來,卻視若無睹,讓張姨娘十分惱火,鶯聲原來是旖景的丫鬟,張姨娘也是認得的,當然知道她眼下是宋嬤嬤的兒媳,可宋嬤嬤已經失勢,宋輻也再不是總管,張姨娘根本不把這家人放在眼里。
見鶯聲昂首挺胸地從她面前經過,沒有半點謙卑,跋扈成了習慣的張姨娘哪里忍得,拉著鶯聲就是破口大罵,逼令她跪在地上磕頭,否則就要以“不敬”之罪,處掌摑的規矩。
鶯聲一聲嗤笑:“你便是個姨娘,且當自己是正經主子呢,也不撒泡尿照照嘴臉。”
“不要臉的狐媚子,爬了個奴才的床,也敢耀武揚威?”張姨娘一巴掌上去,卻被鶯聲輕輕巧巧地避開,眼見著已經遠遠圍了幾個仆婦,冷笑一聲:“遲早有一天要讓你跪在我面前為今天的冒犯請罪。”
居然揚場而去。
張姨娘瞪大了眼,無奈因是要與嫂子談“私事”,今日連個丫鬟都沒帶,少了幫手,又覺得自己上前追打個奴婢到底有失身份,在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痰,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而圍觀的仆婦都被鶯聲狂妄的言辭驚得目瞪口呆,當然沒人能揣摩明白鶯聲的言下之意,皆以為宋家母子這是又投了國公夫人的心意,怕是有了機會咸魚翻身。
這話不多時就傳到宋嬤嬤耳里,讓她老人家大驚失色!
她當然知道鶯聲這話是什么用意,且就將她自己當作了國公府四夫人呢,哪里將區區一個姨娘放在眼里。
宋嬤嬤注視兒媳的目光越發陰沉。
而黃氏聽說這事后,心里也很是不滿,特意請了宋嬤嬤入府,避了旁人一番警告。
“嬤嬤也知道,太夫人對你大不如前,眼下甚是忌防,我雖答應了宋輻夫婦回京,可你們也得收斂一些,將來的事才重要,這般張揚于你于我沒有半分好處。”
宋嬤嬤自是滿面羞愧,連稱自己疏忽大意,必會警告鶯聲謹言慎行。
黃氏又問冬雨的進展。
冬雨雖得了旖景允許,能夠自由出入關睢苑,可卻不能私自出府,又到底是“新人”,哪敢明目張膽地買通楚王府的奴婢替她傳話,故而,宋嬤嬤眼下還沒有得到冬雨的半點消息。
黃氏略一沉吟:“我知道你原本打算的是讓冬雨為妾。”
宋嬤嬤心下一緊。
“只這事還需觀望,若是你與冬雨聯系上了,讓她稍安勿躁,別在這時就緊趕著往世子跟前獻殷勤,反而壞事。眼看著一月將過,景丫頭又不是個拘于后宅的性子,多有出門兒的時候,到時或許有機會與冬雨通通口風,你留意著些。”黃氏囑咐。
可巧這日藍嬤嬤因為頭晚貪涼,用多了瓜果,早起就有些鬧肚子,黃氏只好讓她出外就醫,準了兩日的假,而身邊幾個丫鬟,多不得黃氏全心信任,并沒讓她們守在門外,只囑咐了白露守在廊子里,別讓人悶頭悶腦地往屋子里闖。
天氣炎熱,人本就容易泛困,廊子里相對陰涼,白露坐著坐著越發覺得倦乏,身子往廊柱上一倚,不覺迷糊了過去。
偏偏張姨娘今日“點背”,睡了午覺后,想著來黃氏跟前討好問安。
當到了正廳,不見一個人影,心里覺得奇怪,就沒有冒然掀了簾子進次間,轉身回去,推醒了廊子里打盹的白露,讓她去通傳一聲。
張姨娘突然來訪,當然引起的黃氏驚疑。
卻不動聲色地打發了宋嬤嬤離開,又與張姨娘妻妾和諧地寒喧了幾句,將人打發。
才問白露,張姨娘什么時候進來的。
白露不敢隱瞞自己“打盹”的事實,說并未注意,自己都是被張姨娘推醒的。
黃氏越發拿不準張姨娘有沒聽見她與宋嬤嬤的言談,眼睛里有陰冷的黯光卷涌。
被黃氏念念不忘的冬雨,這時正在施展“美人計”,而對象則是她原本看著滿面黑寒拒人千里的武士灰渡。
那日“不慎摔倒”,灰渡出手相扶,讓冬雨看清一個事實——人果然不能貌相,晴空表面平易近人卻冷若冰霜,不好籠絡,倒是這表面上硬梆梆的護衛更懂得憐香惜玉。
于是冬雨便拿了些錢,買通一個手巧的丫鬟,讓她繡了一副鞋墊,打聽得灰渡正在外庭,便婀娜多姿地找了過去,含羞帶怯地遞上“一片心意”,感激灰渡仗義相助。
半響沒見反應,冬雨風情萬種地抬眸,卻正遇灰渡冰冷的兩道目光,仿若利箭一般。
冬雨吃了一驚,下意識地退后一步。
可巧這時,門房的婆子上前,讓冬雨入內通稟一聲兒,世子妃的陪房三順請見。
冬雨見灰渡沒有笑納心意的意思,只好偃旗息鼓,走出老遠,才伸手撫了撫自己的面頰——她自認容顏出眾,在關睢苑里,也就只有世子妃略勝一籌,便是二郎都贊她花容月貌,何故世子跟前這兩個親信卻視若無睹?冬雨姑娘心里十分郁卒。
冬雨自然不知,她才一轉身,灰渡拔腳就去尋了晴空,將趴在桌案上打盹的人拎了起來,張口就是一句:“果然是美人計,該不該稟報世子妃。”
晴空睡眼朦朧,好一陣子呆萌,才略微清醒,問了仔細,不屑地撇了撇嘴:“還需要你去稟報?世子妃心里明白得很。”
今日世子休沐,這時正與世子妃窗下對弈。
一局棋已經僵持了半個時辰。
秋月秋霜守在廊子外,與大小李嬸正在閑聊,因是背對,一時不察冬雨接近。
冬雨掃了她們一眼,抬腳就想步入正廳。
卻哪里瞞得過耳聰目明的兩個李嬸,不約而同地喝斥出聲。
冬雨一腳已經進了門檻,被嚇得一個激靈,只好尷尬收回:“三順進來了,要見世子妃,見你們正在說話,我是想入內通稟。”
秋月冷哼一聲:“你忘了各司其職的規矩?正房也是你隨便出入的!”
冬雨心里恨得出血,臉上卻擺出一副恭順的模樣:“是我疏忽了。”
秋霜勸住秋月:“別和她計較,三順來想是有要事,還是通稟了主子罷。”
冬雨被晾在門外,小臉青一陣紅一陣,掌心捏得死緊,須臾,旖景與秋月出來,也沒有理會冬雨直接下了階梯。
冬雨還想與相比之下更加柔和溫婉的秋霜套套近乎,卻忽見世子出來,秋霜立即迎上見禮,冬雨當然緊隨其后,兩個小李嬸卻站在一旁,只是垂手而立并未上前。
虞沨掃了一眼冬雨,往廊子里設著的圈椅一座,才動了動茶案上的持壺,秋霜立即會意,上前問道:“世子是想烹茶?可是要用前兒個才送來的泉水?”
當得了示意,秋霜才叫了個小丫鬟過來,囑咐她去茶水房通稟一聲,讓人將泉水送來。
冬雨有心試探,低聲對秋霜說道:“這小丫頭毛毛躁躁的,還是我去一趟吧。”
秋霜抿了抿唇,卻和氣地阻止了:“就是去支應一聲,茶水房也在跨院里,不讓人隨意出入,水也是由專人親手送來。”
真的這般嚴密?冬雨心中一重。
茶水房與廚房在一處,除了里頭的管事仆婦,也就只有春、夏、秋幾個能出入,便是鈴鐺與簾卷、西風三人眼下都沒有資格,冬雨聽羅紋說的時候,心里還半信半疑,這會子在秋霜這里確定了一回,不由更是焦灼。
想要在飲食茶水里投毒,竟沒有半點機會。
冬雨暗暗留意,竟見一甕泉水是謝嬤嬤親手捧來,越發曉得沒有鉆空子的機會了。
又說旖景,與三順談話片刻,便回了中庭,當見虞沨正好烹成兩盞清碧的茶湯,毫不客氣地落座,品茶之后,這才回了書房。
虞沨往憑幾上一靠,笑著說道:“我剛才見冬雨滿面戚戚,想是沒有下手的機會大為不甘,到底不及她祖母城府,情緒皆在臉上。”
旖景微一蹙眉:“眼下還不到除她的時候,我是有意讓她明白時機難得,后來得了機會才不會放過。”
這時,虞沨已經知道了婉絲的事,也曉得旖景正讓三順摸察李霽和,這時見旖景眉目間有些凝重,便問可是三順察出了什么。
“張姥姥果然有些蹊蹺,三順好不容易才打聽得,她原來是姓殷的!張姓是她的夫姓,故而大家都稱她張姥姥,并且她從前做了一段時間的穩婆,后來患了眼疾,才不能以此謀生,應當便是李先生要尋的人,可不知這張姥姥為何否定這事。”旖景搖了搖頭:“我讓三順先不要打草驚蛇。”
虞沨略微沉吟,忽然問道:“我記得你曾說過,當年替婉絲接生的穩婆也是姓張?”
旖景頷首:“阿翁曾經察找到穩婆所居之處,那屋主也曾說過有人向她打聽張嫂的去處,可若那人便是李先生,何故他找的卻是殷姓穩婆?”
“想必你已經囑咐了三順,去尋那屋主確定。”虞沨又說。
次日,三順又有了回音——
這回因他問得仔細,屋主也答得明白,果然打聽張氏的人起初說的是找殷姓穩婆,屋主卻不在意,她只是圖那幾個銀子,又想來人說的明白,打聽原先賃居此處的穩婆,管她究竟姓什么呢,且先答應著就是。
事有湊巧,屋主果然有回在小東市見著了張姥姥,問人打聽了她的住處,當那后生再來,就告訴了他。
再無所疑,李霽和必然是在打聽當年替婉絲接生的人,而這人應當就是張姥姥。
旖景立即讓三順帶話給蘇直,讓他又尋了一回當年受宋嬤嬤請托照管婉絲的齊氏,問清楚齊氏對張姥姥可還有印象,以及還有什么人與婉絲來往。
旖景猜測,假若李霽和之母羅氏當年時常去見的人當真便是婉絲,那齊氏說不定見過羅氏。
又隔了一日,三順再入關睢苑回話,帶來的卻是一個讓旖景十分震撼的消息,也漸漸厘清了當年那樁秘事的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