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氏知道自己錯怪了靈芝,見她身姿纖弱,穿一件月白折枝柳對襟繡蜻蜓立荷的褙子,水青色暗紋棉襦裙,素白小臉,淚眼婆娑,額角一片血紅,烏髮垂髫,頭上只一柄銅簪,寒酸可憐。
又見她字字句句舒心熨貼,比起應氏要翻天的模樣不知懂事多少。
心中已將應氏所說靈芝如何鬧騰的話打了幾分折扣,想來自己不管事已久,靈芝怕是在應氏手底下吃了不少苦頭。
於是向伺在一旁的竹清道:“給三姑娘拿盒金創藥膏來,再把那鑲紅珊瑚玉瓣蓮花的金簪拿來。”
竹清專管老夫人的銀錢妝樞等物,應聲是,往裡間去,轉眼捧了個紅木彩漆繪富貴蓮的盒子出來。
另一大丫鬟銀桂給靈芝上了茶,又將地上的迎枕拾起,細細拍了灰,重新放到炕頭。
竹清先將紅木盒子上一小盒藥膏遞給靈芝,又將盒子遞給劉嬤嬤。
劉嬤嬤打開盒蓋,看看嚴氏,見嚴氏點點頭,方將盒子湊到靈芝跟前道:“這可是老夫人當年陪嫁的寶貝,如今賞給姑娘,姑娘可收好了。”
那金簪顏色澄亮,通體金身,晃得耀眼,當頭挽成一朵盛蓮,簇簇密密,層層疊疊,鑲嵌其上的蓮瓣由白玉細雕而成,脂潤瑩透,毫無雜色。
花蕊則是一顆嬌豔欲滴的紅珊瑚,色澤濃豔,比金更奪目,下墜三串以鏤空金球半包的紅珊瑚珠子,每串珠子下又各一片脈絡清晰的鏤空金葉子。
靈芝站起身接了盒子叩了謝,一顆心卻沉到千尺寒潭之底去。
這就是血親與外人的區別。
毓芝遭罪,便對自己大發雷霆之威,剛剛那瓷香爐若再正一點,怕自己半條命就丟在這裡。
如今知道自己反是受害者,竟對毓芝半分責罵沒有,還不惜拿出這般貴重之物,替毓芝安撫自己,以求息事寧人。
她還以爲嚴氏好歹是看顧自己的,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也罷,所謂親情,不過是以前糊塗的自己一廂情願而已。
她緊咬住下脣,靜靜聽著顏氏斷斷續續的訓話。
“…在新安郡時,也在安傢俬學裡跟女夫子讀書習字,《女戒》、《內訓》想來都是熟讀的。長姐爲尊,對母親更應孝順體貼,你若乖覺忍讓,她們也不會對你步步相逼……”
靈芝在心頭冷笑,前世自己就是這般百忍成鋼,乖乖在晚庭中過著幾乎圈禁的日子,等著賞飯吃,賞衣穿,最後再捨身頂罪,入宮和親,客死他鄉。
步步相逼?自己已在角落盡頭,再無可退,還能逼到何處去?
她暗歎一口氣,沒辦法了,要爲自己爭取出路,只能這樣了。
趁嚴氏停歇喝茶的間隙,擡起頭道:“祖母說的極是,終歸,是讓靈芝明白,親疏有別罷了。”
劉嬤嬤渾身一懍,看向嚴氏。
嚴氏一口茶哽在喉嚨,險些嗆到,堪堪放下茶杯,擡起眼看著靈芝清澈透寒的一雙眼,不禁打了個冷顫:“你說什麼?”
靈芝緩緩道:“我說,親,疏,有別。是嗎?祖母。”
她在“親疏”兩個字上刻意加重音。
嚴氏與劉嬤嬤對視一眼,劉嬤嬤招呼剛端了一盞新香爐進來的竹清與立在門口的碧荷退了出去,關上房門。
屋內一片寂靜,兩人都不出聲。
嚴氏只覺頭有些暈,鬧騰一晚一早,她已有些支撐不住,斜斜往後靠去,依在迎枕上,看著房上雕花繪彩的橫樑,沉聲道:“你是越大越糊塗了,回頭就呆在晚庭好好養養性子吧?!?
靈芝緩緩站起身,來到炕頭高幾旁:“祖母,既然你們如此討厭我,爲何要養我這麼一個與安家非親非故的孤女?”
嚴氏胸口一緊,心“咚咚”跳個不停,面上卻依舊不看她,口中的話愈加狠辣毒斷:“你若是迷了心智,胡言亂語,小心以後都說不出話。”
靈芝對這威脅淺淺一笑,她越威脅自己,說明越怕別人知道這件事。
她將雲母隔片放到閃著火星的熱炭上,熱氣醺醺撲面:“我的生身父母是誰?祖母爲何會害怕被人知道我不是安家親生?”
似乎嫌炭不夠旺,她拔下頭上素荷銅簪,小心翼翼伸到香灰裡的紅炭中。
嚴氏轉過頭來,惡狠狠盯著靈芝,那淡定從容的模樣,完全不似一個十歲的女孩。
她想起應氏說過的話,妖異!
話語到嘴邊化成一連串猛烈迅疾的咳嗽,只好撫著胸口坐起來。
靈芝的拇指放到了素荷花蕊處。
忽門外響起劉嬤嬤的聲音:“二老爺安好!”
靈芝一頓,拇指收了回來。
真可惜,這麼好的機會!
可若是安二一來,必能聞出苦艾的味道。
安二推門進來,揪著鬍子道:“到底怎麼回事?毓芝怎麼成那樣了?”
見嚴氏咳嗽,忙上前替她順氣,不滿地看著靈芝:“可是你把祖母氣得?”
一轉頭見她額角一片血跡,又是一愣:“這又怎麼了?”
靈芝見了禮,道:“父親言重了,祖母只是有話想說,一時有些急,堵住了氣兒,想來把話慢慢說出來就好了。”
嚴氏示意劉嬤嬤將門關上,握緊安二的手,長吸兩口氣,瞇起雙眼看著靈芝道:“不管你聽說了些什麼,但若敢在外面散佈什麼風言風語,莫怪我不客氣?!?
安二訝異的看著母親,又看了看靈芝:“怎麼了?毓芝…”
嚴氏打斷他,眼中閃著刀子一樣的光:“毓芝是她自個兒折騰,那事就不用管了。該管的,是你這三丫頭?!?
靈芝將雲母隔片放在泉窯青釉雷紋三足香爐上,再從旁邊的瓷盒中挑了一塊硃砂色香餅,置於隔片上,帶著熱氣的暖香徐徐撲鼻,由淺至濃。
“父親是不是也不會告訴我,我的生身父母是誰?在何處?”
她站在炕頭邊上,淡淡地看向安二老爺。
安二老爺卻如遭雷擊,唬地從大坑上跳下來,兩撇鬍子都驚直了:“你怎麼知道?誰告訴你的?”
靈芝在心頭訕笑,這個父親果然比祖母好對付,早知道,自己就從他下手了。
嚴氏憎怪地看了二兒一眼,見紙已捅破,倒鎮定下來,反正這件事,她鐵了心要帶到棺材裡去,若惹急了,讓靈芝變成啞巴,對她來說並不是難事。
於是道:“你既入了安家的族譜,就是安家的女兒,當知道何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件事,若傳出去,大夥兒都逃不了一個死字!你還想問嗎?”
靈芝心頭驚疑更甚,自己的身世竟牽涉到安家生死。
但她早料從祖母這裡問不出什麼,要不然,也不用巴巴將自己養做安家嫡女來遮掩真相了。
於是終於提出自己此行的目的:“要我當不知道,很簡單,允我入香坊學制香便可。”
嚴氏冷笑一聲,她以前竟看走了眼,以爲這靈芝是個安分的:“小小年紀,便學會跟老婆子談條件了??上?,你還沒那個資格,乖乖回晚庭呆著,沒我允許,不得再出院門一步!”
安二倒是動了心,他巴不得靈芝入香坊幫忙,又能讓靈芝不再追根究底,又能解決自己很多棘手問題,猶豫地看著母親到:“娘,我覺得,也不是不行。”
嚴氏朝他一瞪:“混賬!香方豈能外傳!”
靈芝挑起嘴角一笑:“祖母終歸還是承認了,我只是外人?!?
“不過。”她話音一轉:“就像您說的,我是入了安家族譜的,不管怎麼說,也是安家的人。就算學了香方,也只能在安家香坊中用,父親是知道靈芝的天分的,這對安家,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安二不敢再插話,只頻頻點頭,他覺得靈芝說的沒錯,對安家有好處的事情,爲何不做呢?
嚴氏堅決道:“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趁早斷了這念頭!來人,送三姑娘回晚庭去,天寒地凍,好好將養著,別出門了!”
說罷,閉上眼,神色冷峻地躺回迎枕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