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爺是個癡。
府裡上上下下都曉得。
他這毛病,是打孃胎裡帶出來的,沒法治。
據說當年,王妃懷他時,著了瘋癥,大半夜裡不睡覺,頂著油燈繡襁褓。
繡來繡去,圖案都是小魚。
小王爺出生後,寧興王大悅,請來當地學者與名士,爲子起名。
聽到消息時,王妃的月子,都還未做完。
跌跌撞撞下牀,踉踉蹌蹌出門。
名士雅人,王侯將相,齊集前堂。
王妃就這麼披頭散髮,眼神癡狂的,站在前廳門口。
她說:“孩子是我生的,我要爲他起名:秋。”
王爺心情好,笑問道:“孩子明明是冬天生的,何以此爲名?”
王妃苦笑道:“秋天好啊,五穀豐登,以此爲名,孩子一生榮華,不愁吃穿。”
最終王爺還是採用了名士的建議,爲世子取名:賢。
王妃失了魂似的,在牀上躺了整整一個春秋。
直到奶孃將已經可以走路的小郡主,牽到了王妃牀前。
握住女兒小手的一瞬間,王妃恍惚靈魂回殼般,桃花眼重新閃現出光彩。
她對女兒說:“你不要像爲娘,你要活出自己的姿態。從今往後,你叫‘飛’吧。爲娘祝你展翅高飛,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於是,小郡主有了新的名字。
而她也不負衆望,如覺醒的鳳凰,越來越出色。
三歲便拖著王爺的寶刀,騎著帶輪子的木馬,滿院子咿咿呀呀的跑。
王爺欣喜,笑道:“看來咱家以後要出個穆桂英啊!”
從此之後,王爺經常帶著郡主出入軍營,捧爲掌上明珠。
可全王府的下人都知道,最寵小郡主的,不是王爺,而是王妃。
而按理來說,應該最被寵愛的小王爺,卻冷清得無人問津。
府裡的下人,議論紛紛,說小王爺先天不足,可能是個呆子。
只有乳母憐他,默默爲他付出。
於是,他只和奶孃說話,不理別人。
小王爺很乖,叫他讀書,他就讀書;叫他寫字,他就寫字。
別無他想,課業也就特別出色,可惜府中大人,從不知曉。
終於有一天,他姥爺六十大壽。
三歲的他,站在一百來個大人中間,背詩詞。
大人點一首,他星眸一轉,立即道來。
字正腔圓,嗓音清脆。
有些大人還不相信。換唐詩,換宋詞,換詩經……
小王爺照樣背得順利,沒有一絲停頓。
杜太師酒紅的老臉上,綻開菊花般笑容。
他牽過小王爺的手,捋著花白的鬍鬚道:
“真乃神童降世。老朽飽讀詩書五十餘載,如此聰慧之人,只見過兩個。世子,您便是其二。”
杜太師說這話時,自是不知道,他遠在江南的另一個外孫……
三歲,已可將《出師表》倒背如流。
可惜小王爺並不領情。
他掙脫出杜太師的手,左顧右盼,哭了。
“奶孃!我要奶孃!我要回家!嗚嗚嗚嗚……”
於是第二日,他的奶孃便被悄悄送出了府。
小王爺哭得昏天黑地。
撕心裂肺的慘叫,劃破了太師府的寂靜。
丫鬟們看著不忍,勸他道:
“世子大了,不能再要奶孃,傳出去會讓人笑話的。”
小王爺是個認死理的,根本聽不進去,死死咬著牀沿,臉上的淚,像氾濫的洪水。
誰來說,都不鬆口。
太醫說:“再咬下去,牙齒會廢了的。”
全府的人,都沒了對策。
一家子大人圍在牀邊,‘祖宗’、‘心肝’的哄,沒用。
他們家那些大人,平時在外邊,哪個不是耀武揚威慣了,誰敢忤逆他們?
偏偏遇上小王爺這麼個犟驢,專治他們。
任憑他們多大的官,到小王爺這兒,沒轍!
晚上小王爺哭累了,睡過去。
大人們也累了一天,各自休息。
小王爺睡到一半,被椅子倒地的響聲弄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看到牀邊立著一匹小白馬。
欣喜地跳下牀,小王爺摸著白馬的脖子,問它:
“你從哪裡來的?你有名字嗎?”
躲在桌布底下的小郡主,捏著鼻子,道:
“我是奶孃派來保護你的,以後我們一直在一起吧?”
“噢!”
小王爺終於笑起來,摟著白馬脖子,蹭來蹭去。
小郡主頭一歪,大鬆一口氣地睡死在桌子底下。
此後,小王爺養豬似的養著這匹馬。
王爺帶隊去圍場打獵。
小郡主揹著箭桶,騎在雛駒上,英姿颯爽。
騎到小王爺身邊,奇^H小說?怪的看著他。
“你怎麼不騎啊?”
小王爺與白馬並肩走著。白馬很聽他的話,根本不用繮繩。
“它會累的。我走路便好。”
“馬不用來騎,養著做甚?怕它累,你不如揹著它!”王爺冷哼一聲,叫上郡主,策馬離去。
小王爺冷淡地看著他們離去,走到一條小溪邊。
感覺有些渴了,蹲下,用手舀溪水喝。
沒發現,他蹲的石頭邊,有一條麻繩粗的眼鏡蛇。
一聲嘶鳴,一聲慘叫。
王爺和護衛們趕來時,小溪邊,只剩下一條踩爛的死蛇,奄奄一息的白馬,還有完好無損的小王爺。
於是小王爺又發瘋了。
抱著死去的白馬,一連七天不吃不喝,坐在院子裡喃喃自語。
終因體力不濟暈過去。
下人們處理馬屍體時,發現馬身早已腐爛,惡臭無比。
那年,他七歲。
楊憶海十歲。
秦淮河畔,學崑曲。
畫了妝的容顏,特殊的年齡,非男非女,雌雄莫辨。
同年秋,江南四大書院之首——石鼓書院,出了一名童秀才,不多不少,也十歲。
……?……
……
炎炎夏日。
小王爺懷裡,仍舊抱著那件血跡斑斑的紫裘皮。
他背靠百年自在鬆,身體慢慢滑落。
難得一縷清風過,小王爺坐在樹蔭裡,手掌翻向天空。
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裡投下來,在小王爺手中印出斑奪的陰影。
樹枝上的紅絲帶,隨風齊飄揚,如同小王爺的呼吸,述說著思念。
背靠大樹,好乘涼。
小王爺就這麼,睡著了……
夢裡,依稀看見八歲大的姐姐,牽著一頭羊,朝自己走來。
“弟弟,你看這是什麼?”
七歲的小王爺,揉揉淚眼,轉過頭去。
小郡主一拍胸脯,得意道:“你不是死了匹馬嗎?這是馬它爹!你看,它也是白色的,還有鬍鬚哦!”
小王爺呆了半響:“這是羊,不是馬。”
小郡主一噘嘴,牽著羊繩子的手,插向腰間,另一手指著周圍大人。
“你們說,這是羊還是馬?”
下人們頻頻點頭:“是馬。”
小王爺懵了。
小山羊適時地叫了一聲:“咩——”給小郡主一腳踹飛。
從此,小王爺有了新的心靈寄託。
不過這次,是他姐姐。
而此時的朱慧飛,已儼然成了京中女霸王。
每回姻親家中有聚會,郡主總會將幾個小少爺打得哭鼻子。
自己則一抹鼻子,擦擦手上的血,自豪道:“哼!連女的都打不過,都是孬種!”然後很豪爽的摟過小王爺的肩膀,“怎麼樣?你姐我厲害吧?以後誰敢欺負你,我叫他好看!你長大可不能像他們,一個個都是熟柿子——一捏就軟,沒勁!”
久而久之,大戶人家都知道,飛飛郡主是個野丫頭。
到了郡主成婚的年紀,也沒有門當戶對的人家上門提親。
眼看就要成了笑柄,邊疆告急。
郡主留書一封,女扮男裝,離開了家。
姐姐走了,小王爺的生活重新沉寂下來。
他開始練武,很勤奮,也很認真。
老師,自然是最好的。
不肖半年,小王爺如願以償去了漠北。
本以爲會很開心的重逢,卻並不歡暢。
小王爺站在營門口,怨毒地看著將軍帳前,扶著姐姐胳膊的男人。
那個男人,是宋雲飛。
一時間,小王爺覺得,他最珍貴的東西,被人奪走了。
郡主的婚姻,被全家人反對。
其中反對的最厲害的,就是小王爺。
姐姐又走了。
不同的是,這次,她是跟隨心愛的男人,離開家,再不回來。
郡主臨走時,站在秋風掃落葉的官道上,從晨曦等到黃昏,卻始終沒有等來弟弟。
宋雲飛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上路吧。”
郡主點點頭,望向丈夫的桃花眼中,有遺憾。
更多的,卻是堅定。
郡主走了,如她娘希望的那樣,飛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去過屬於她自己的生活。
可她從始至終都不知道,那天,小王爺是來了的,甚至來的比任何人都要早,卻一直躲在官道旁的榆樹後,從晨曦到黃昏,始終沒有勇氣走出來,笑著對姐姐說:
“祝你幸福。”
郡主的馬車消失在官道的盡頭,小王爺的眼淚染溼了衣襟。
即使虎口已經咬得血肉模糊,他也不哭出聲來。
可他最終還是失聲痛哭。
那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
宋雲飛一身縞白,面容憔悴的,重新走進寧興王府。
漆黑的棺木,死寂,淒涼。
寧興王府上上下下,哭聲震天。
寧興王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王妃坐在棺材旁,一遍遍唱著搖籃曲,精神恍惚。
那天小王爺跟幾個富家子弟出門春遊,拎著個蛐蛐籠子,高高興興回家。
一進家門,蛐蛐籠子掉在地上,一腳踏壞。
他發瘋似的跑向宋雲飛,抽出佩劍,只想取他性命。被人拉開後,嘴裡喊的,都是: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這混蛋!!還我姐姐來!!還我!還我!!!”
喊到最後,聲音嘶啞,泣不成聲。
從那以後,小王爺再不親近什麼人,他覺得自己八字太硬,跟誰親近,誰就會死。
於是他拒人於千里之外,久而久之,交際都成問題。
他越喜歡誰,就對那人越壞。好像生怕老天知道他喜歡誰,又起殺心。
他就這麼彆彆扭扭的活了幾年。
他發瘋似的練武。
認死理的他,定要親手爲姐姐報仇。
於是,他又一次去了漠北。
滿人打他。昏過去,又用冰水潑醒,接著打。
那段時日像地獄。
直到有一天,滿人將疲憊不堪的他,重新拖回帳篷。
路過營門時,他看到了虞初秋。
他穿著紫色的裘皮披風,站在那裡,看上去沒有一點棱角,平和安靜。
長長的睫羽結滿霜,一字眉緊緊顰著,一雙桃花眼……
像姐姐,卻又不像。
姐姐是張揚的,虞初秋是內捻的。
姐姐飛揚跋扈,虞初秋善於隱忍。
姐姐豪爽粗魯,虞初秋斯文有理。
……?……
小王爺忍不住,總拿眼前人與昔日故人比較。
又總是忍不住,在激情過後,緊緊抱住昏過去的虞初秋,一遍遍親吻。
生怕一放手,又是一次生離死別。
……?……
……
上天對人都是公平的。
它給了你一樣東西,必定會從其他地方,讓你失去一些。
小王爺出生高貴。錦衣玉食,享用不盡。丫鬟僕從,一呼百應。
爺爺是先皇,叔叔是皇帝,爹爹是王爺,姑姑是公主,也是自己的親舅媽(杜子騰的娘)。
姥爺是太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自己更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
“上天也會妒嫉,我得到的太多,於是它奪走我所有的愛。菩薩,你說是不是?”
小王爺總是這樣問,他也不知道,問的是佛祖,還是自己。
一滴淚,落在臉頰。
小王爺眼簾微動。
清楚這不是自己的淚,那是……
睜開星眸,看到樹葉上空,是黑壓壓的烏雲。
天可憐見。竟飄起雨來。
小王爺剛睡醒,抱著裘皮,扶著樹幹站起來,剛轉身,與什麼人撞了個滿懷。
裘皮掉在了地上。與此同時掉下去的,是一幅卷軸。
大雨瓢潑而至。
裘皮與卷軸眼看就要溼透。
小王爺著急蹲下去撿。
那人卻比他更快一步,摟著卷軸,拍裘皮上的灰塵。薄薄的衣衫幾乎溼透了,滴著水的劉海,擋住了臉。
那人開口道:“對不起,雨大,在下沒看見你。”
小王爺聞聲僵硬。
那人說著,擡起頭來,笑得很好看的臉,霎時蒼白。
雨依舊下著,還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自在松枝頭的無數根紅絲帶,被雨水洗去了顏色,洗去了墨跡,卻洗不掉小王爺心頭,默唸了千百次的話:
“佛祖在上,我只希望,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