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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

小王爺是個癡。

府裡上上下下都曉得。

他這毛病,是打孃胎裡帶出來的,沒法治。

據說當年,王妃懷他時,著了瘋癥,大半夜裡不睡覺,頂著油燈繡襁褓。

繡來繡去,圖案都是小魚。

小王爺出生後,寧興王大悅,請來當地學者與名士,爲子起名。

聽到消息時,王妃的月子,都還未做完。

跌跌撞撞下牀,踉踉蹌蹌出門。

名士雅人,王侯將相,齊集前堂。

王妃就這麼披頭散髮,眼神癡狂的,站在前廳門口。

她說:“孩子是我生的,我要爲他起名:秋。”

王爺心情好,笑問道:“孩子明明是冬天生的,何以此爲名?”

王妃苦笑道:“秋天好啊,五穀豐登,以此爲名,孩子一生榮華,不愁吃穿。”

最終王爺還是採用了名士的建議,爲世子取名:賢。

王妃失了魂似的,在牀上躺了整整一個春秋。

直到奶孃將已經可以走路的小郡主,牽到了王妃牀前。

握住女兒小手的一瞬間,王妃恍惚靈魂回殼般,桃花眼重新閃現出光彩。

她對女兒說:“你不要像爲娘,你要活出自己的姿態。從今往後,你叫‘飛’吧。爲娘祝你展翅高飛,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於是,小郡主有了新的名字。

而她也不負衆望,如覺醒的鳳凰,越來越出色。

三歲便拖著王爺的寶刀,騎著帶輪子的木馬,滿院子咿咿呀呀的跑。

王爺欣喜,笑道:“看來咱家以後要出個穆桂英啊!”

從此之後,王爺經常帶著郡主出入軍營,捧爲掌上明珠。

可全王府的下人都知道,最寵小郡主的,不是王爺,而是王妃。

而按理來說,應該最被寵愛的小王爺,卻冷清得無人問津。

府裡的下人,議論紛紛,說小王爺先天不足,可能是個呆子。

只有乳母憐他,默默爲他付出。

於是,他只和奶孃說話,不理別人。

小王爺很乖,叫他讀書,他就讀書;叫他寫字,他就寫字。

別無他想,課業也就特別出色,可惜府中大人,從不知曉。

終於有一天,他姥爺六十大壽。

三歲的他,站在一百來個大人中間,背詩詞。

大人點一首,他星眸一轉,立即道來。

字正腔圓,嗓音清脆。

有些大人還不相信。換唐詩,換宋詞,換詩經……

小王爺照樣背得順利,沒有一絲停頓。

杜太師酒紅的老臉上,綻開菊花般笑容。

他牽過小王爺的手,捋著花白的鬍鬚道:

“真乃神童降世。老朽飽讀詩書五十餘載,如此聰慧之人,只見過兩個。世子,您便是其二。”

杜太師說這話時,自是不知道,他遠在江南的另一個外孫……

三歲,已可將《出師表》倒背如流。

可惜小王爺並不領情。

他掙脫出杜太師的手,左顧右盼,哭了。

“奶孃!我要奶孃!我要回家!嗚嗚嗚嗚……”

於是第二日,他的奶孃便被悄悄送出了府。

小王爺哭得昏天黑地。

撕心裂肺的慘叫,劃破了太師府的寂靜。

丫鬟們看著不忍,勸他道:

“世子大了,不能再要奶孃,傳出去會讓人笑話的。”

小王爺是個認死理的,根本聽不進去,死死咬著牀沿,臉上的淚,像氾濫的洪水。

誰來說,都不鬆口。

太醫說:“再咬下去,牙齒會廢了的。”

全府的人,都沒了對策。

一家子大人圍在牀邊,‘祖宗’、‘心肝’的哄,沒用。

他們家那些大人,平時在外邊,哪個不是耀武揚威慣了,誰敢忤逆他們?

偏偏遇上小王爺這麼個犟驢,專治他們。

任憑他們多大的官,到小王爺這兒,沒轍!

晚上小王爺哭累了,睡過去。

大人們也累了一天,各自休息。

小王爺睡到一半,被椅子倒地的響聲弄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看到牀邊立著一匹小白馬。

欣喜地跳下牀,小王爺摸著白馬的脖子,問它:

“你從哪裡來的?你有名字嗎?”

躲在桌布底下的小郡主,捏著鼻子,道:

“我是奶孃派來保護你的,以後我們一直在一起吧?”

“噢!”

小王爺終於笑起來,摟著白馬脖子,蹭來蹭去。

小郡主頭一歪,大鬆一口氣地睡死在桌子底下。

此後,小王爺養豬似的養著這匹馬。

王爺帶隊去圍場打獵。

小郡主揹著箭桶,騎在雛駒上,英姿颯爽。

騎到小王爺身邊,奇^H小說?怪的看著他。

“你怎麼不騎啊?”

小王爺與白馬並肩走著。白馬很聽他的話,根本不用繮繩。

“它會累的。我走路便好。”

“馬不用來騎,養著做甚?怕它累,你不如揹著它!”王爺冷哼一聲,叫上郡主,策馬離去。

小王爺冷淡地看著他們離去,走到一條小溪邊。

感覺有些渴了,蹲下,用手舀溪水喝。

沒發現,他蹲的石頭邊,有一條麻繩粗的眼鏡蛇。

一聲嘶鳴,一聲慘叫。

王爺和護衛們趕來時,小溪邊,只剩下一條踩爛的死蛇,奄奄一息的白馬,還有完好無損的小王爺。

於是小王爺又發瘋了。

抱著死去的白馬,一連七天不吃不喝,坐在院子裡喃喃自語。

終因體力不濟暈過去。

下人們處理馬屍體時,發現馬身早已腐爛,惡臭無比。

那年,他七歲。

楊憶海十歲。

秦淮河畔,學崑曲。

畫了妝的容顏,特殊的年齡,非男非女,雌雄莫辨。

同年秋,江南四大書院之首——石鼓書院,出了一名童秀才,不多不少,也十歲。

……?……

……

炎炎夏日。

小王爺懷裡,仍舊抱著那件血跡斑斑的紫裘皮。

他背靠百年自在鬆,身體慢慢滑落。

難得一縷清風過,小王爺坐在樹蔭裡,手掌翻向天空。

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裡投下來,在小王爺手中印出斑奪的陰影。

樹枝上的紅絲帶,隨風齊飄揚,如同小王爺的呼吸,述說著思念。

背靠大樹,好乘涼。

小王爺就這麼,睡著了……

夢裡,依稀看見八歲大的姐姐,牽著一頭羊,朝自己走來。

“弟弟,你看這是什麼?”

七歲的小王爺,揉揉淚眼,轉過頭去。

小郡主一拍胸脯,得意道:“你不是死了匹馬嗎?這是馬它爹!你看,它也是白色的,還有鬍鬚哦!”

小王爺呆了半響:“這是羊,不是馬。”

小郡主一噘嘴,牽著羊繩子的手,插向腰間,另一手指著周圍大人。

“你們說,這是羊還是馬?”

下人們頻頻點頭:“是馬。”

小王爺懵了。

小山羊適時地叫了一聲:“咩——”給小郡主一腳踹飛。

從此,小王爺有了新的心靈寄託。

不過這次,是他姐姐。

而此時的朱慧飛,已儼然成了京中女霸王。

每回姻親家中有聚會,郡主總會將幾個小少爺打得哭鼻子。

自己則一抹鼻子,擦擦手上的血,自豪道:“哼!連女的都打不過,都是孬種!”然後很豪爽的摟過小王爺的肩膀,“怎麼樣?你姐我厲害吧?以後誰敢欺負你,我叫他好看!你長大可不能像他們,一個個都是熟柿子——一捏就軟,沒勁!”

久而久之,大戶人家都知道,飛飛郡主是個野丫頭。

到了郡主成婚的年紀,也沒有門當戶對的人家上門提親。

眼看就要成了笑柄,邊疆告急。

郡主留書一封,女扮男裝,離開了家。

姐姐走了,小王爺的生活重新沉寂下來。

他開始練武,很勤奮,也很認真。

老師,自然是最好的。

不肖半年,小王爺如願以償去了漠北。

本以爲會很開心的重逢,卻並不歡暢。

小王爺站在營門口,怨毒地看著將軍帳前,扶著姐姐胳膊的男人。

那個男人,是宋雲飛。

一時間,小王爺覺得,他最珍貴的東西,被人奪走了。

郡主的婚姻,被全家人反對。

其中反對的最厲害的,就是小王爺。

姐姐又走了。

不同的是,這次,她是跟隨心愛的男人,離開家,再不回來。

郡主臨走時,站在秋風掃落葉的官道上,從晨曦等到黃昏,卻始終沒有等來弟弟。

宋雲飛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上路吧。”

郡主點點頭,望向丈夫的桃花眼中,有遺憾。

更多的,卻是堅定。

郡主走了,如她娘希望的那樣,飛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去過屬於她自己的生活。

可她從始至終都不知道,那天,小王爺是來了的,甚至來的比任何人都要早,卻一直躲在官道旁的榆樹後,從晨曦到黃昏,始終沒有勇氣走出來,笑著對姐姐說:

“祝你幸福。”

郡主的馬車消失在官道的盡頭,小王爺的眼淚染溼了衣襟。

即使虎口已經咬得血肉模糊,他也不哭出聲來。

可他最終還是失聲痛哭。

那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

宋雲飛一身縞白,面容憔悴的,重新走進寧興王府。

漆黑的棺木,死寂,淒涼。

寧興王府上上下下,哭聲震天。

寧興王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王妃坐在棺材旁,一遍遍唱著搖籃曲,精神恍惚。

那天小王爺跟幾個富家子弟出門春遊,拎著個蛐蛐籠子,高高興興回家。

一進家門,蛐蛐籠子掉在地上,一腳踏壞。

他發瘋似的跑向宋雲飛,抽出佩劍,只想取他性命。被人拉開後,嘴裡喊的,都是: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這混蛋!!還我姐姐來!!還我!還我!!!”

喊到最後,聲音嘶啞,泣不成聲。

從那以後,小王爺再不親近什麼人,他覺得自己八字太硬,跟誰親近,誰就會死。

於是他拒人於千里之外,久而久之,交際都成問題。

他越喜歡誰,就對那人越壞。好像生怕老天知道他喜歡誰,又起殺心。

他就這麼彆彆扭扭的活了幾年。

他發瘋似的練武。

認死理的他,定要親手爲姐姐報仇。

於是,他又一次去了漠北。

滿人打他。昏過去,又用冰水潑醒,接著打。

那段時日像地獄。

直到有一天,滿人將疲憊不堪的他,重新拖回帳篷。

路過營門時,他看到了虞初秋。

他穿著紫色的裘皮披風,站在那裡,看上去沒有一點棱角,平和安靜。

長長的睫羽結滿霜,一字眉緊緊顰著,一雙桃花眼……

像姐姐,卻又不像。

姐姐是張揚的,虞初秋是內捻的。

姐姐飛揚跋扈,虞初秋善於隱忍。

姐姐豪爽粗魯,虞初秋斯文有理。

……?……

小王爺忍不住,總拿眼前人與昔日故人比較。

又總是忍不住,在激情過後,緊緊抱住昏過去的虞初秋,一遍遍親吻。

生怕一放手,又是一次生離死別。

……?……

……

上天對人都是公平的。

它給了你一樣東西,必定會從其他地方,讓你失去一些。

小王爺出生高貴。錦衣玉食,享用不盡。丫鬟僕從,一呼百應。

爺爺是先皇,叔叔是皇帝,爹爹是王爺,姑姑是公主,也是自己的親舅媽(杜子騰的娘)。

姥爺是太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自己更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

“上天也會妒嫉,我得到的太多,於是它奪走我所有的愛。菩薩,你說是不是?”

小王爺總是這樣問,他也不知道,問的是佛祖,還是自己。

一滴淚,落在臉頰。

小王爺眼簾微動。

清楚這不是自己的淚,那是……

睜開星眸,看到樹葉上空,是黑壓壓的烏雲。

天可憐見。竟飄起雨來。

小王爺剛睡醒,抱著裘皮,扶著樹幹站起來,剛轉身,與什麼人撞了個滿懷。

裘皮掉在了地上。與此同時掉下去的,是一幅卷軸。

大雨瓢潑而至。

裘皮與卷軸眼看就要溼透。

小王爺著急蹲下去撿。

那人卻比他更快一步,摟著卷軸,拍裘皮上的灰塵。薄薄的衣衫幾乎溼透了,滴著水的劉海,擋住了臉。

那人開口道:“對不起,雨大,在下沒看見你。”

小王爺聞聲僵硬。

那人說著,擡起頭來,笑得很好看的臉,霎時蒼白。

雨依舊下著,還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自在松枝頭的無數根紅絲帶,被雨水洗去了顏色,洗去了墨跡,卻洗不掉小王爺心頭,默唸了千百次的話:

“佛祖在上,我只希望,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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