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牧碧微雖然身子極是不適,但到底還是要掙扎著起來服侍姬深穿戴,末了又伺候著他用畢早膳,姬深心情甚好,見她面色不似昨日紅潤,便含笑道:“你且休息一日,朕先回宣室殿。”
“奴婢既為青衣,自當隨侍陛下左右。”牧碧微哪里肯答應?先前徐氏和沈太君商議,把自己送到宮里來,就是為了牧齊與牧碧川,結果她人倒是留下來,侍寢都侍過了,可因為左右丞相的攪擾,父兄仍在牢獄之中,不緊盯著姬深設法卻怎么放心!
姬深聞言伸手撫了撫她面頰,憐惜道:“朕瞧你身子甚弱,昨兒又伺候了朕一夜,還是歇一歇罷。”牧碧微立刻飛紅上頰,輕嗔道:“陛下……”
“朕晚膳時再過來。”姬深自以為明白了她的心思,笑著捏了捏她的手,許諾道。
他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看來是要體貼到底了,牧碧微心中郁悶得緊,面上卻不能不含羞帶怯的送了他出門,回到房中臉色就沉了下來,四人因為姬深的態度這會對她也不敢過于怠慢,尤其疊翠被她收拾時又叫正去稟告事情的挽衣聽了些,如今兩個宮女對她都有所畏懼,葛諾與呂良也非無眼色之人,自然小心翼翼的惟恐招了她發作。
牧碧微獨自陰了半天臉,將顧長福那里打聽到的消息再三思慮,沉吟著叫過了疊翠:“陛下雖然許了我休憩,但我想我既為青衣,如今又住在了冀闕宮中,總也該拜見下內司諸官罷?左右也不出冀闕,諒也花不了多少功夫。”
疊翠因有昨日的教訓,對這個言行不一又心狠手辣的青衣既痛恨又忌憚,這會被她點了名頓時全身一抖,見她是問話這才定了定神,小心道:“內司之首阮大監,素來不離陛下左右,而且青衣已經見過,奴婢以為不必專門去見,至于馮監與方賢人,倒是都住在冀闕宮中,只是兩處院子恰好相反,未知青衣想先去哪邊?”
牧碧微瞇著眼反問道:“你以為呢?”
“奴婢愚鈍,還請青衣自行決斷。”疊翠迅速道。
她這么說了后卻見牧碧微半晌未語,沉默讓疊翠心里七上八下,就在她額上快要冒出冷汗時,才聽到牧碧微淡淡道:“那么,哪里離風荷院近?”
“是馮監所居的采楓軒,不過這會馮監該在內司處置事務。”疊翠低著頭道,“內司在冀闕宮外與后宮相連之處,單獨成衙,方賢人也應該在那里。”
“既然如此,你卻還要問我先去哪里做什么?”牧碧微啪的一下,將面前一個把玩的玉麒麟拍在幾上,冷冷叱道,“是打量著我才進宮什么也不懂,消遣我來的?”
疊翠昨兒被她逼著在碎瓷上跪了半晌,偏生姬深似對這個青衣很上心,她有冤也沒地兒說,這會正為自己當初沒有設法躲了來伺候牧碧微懊悔得不行,見牧碧微又要翻臉,才包好的膝蓋還在痛著,卻也嚇得趕緊了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只是馮監乃是阮大監的同鄉,素來交好,而方賢人……”說到此處她似覺得失口,牧碧微已經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淡然道:“方賢人怎么了?”
見疊翠咬著唇不答,牧碧微似笑非笑道:“跪這么快做什么,你昨兒不仔細磕到了膝,這會竟不疼了嗎?”
被她這么一問重新又勾起了疊翠的回憶,昨日牧碧微還沒承寵呢,才進了這風荷院就敢摔了御賜之物誣陷自己,看今早姬深對她那難分難舍的模樣,這會說這看著一團和氣又嬌怯怯的少女敢親手打死自己,疊翠一點也不敢懷疑,她權衡再三,覺得到底性命要緊——縱然牧碧微不打死她,昨晚就著燈下仔細挑出了幾十個大大小小的碎瓷的經歷她可是不想再來第二次,她好歹也在宮里伺候幾年了,那些害人陰人的勾當總也見識過,自己膝上這傷勢,牧碧微若是刻意為難,這幾日故意叫自己往外跑一跑,痊愈得不好也能夠叫自己落下病根的!
心念電轉,疊翠到底更體恤些自己的身子,見挽衣與兩名內侍都不在,想想自己不過一個普通宮女,就算對著牧碧微守口如瓶,牧碧微如今也已經在冀闕宮里住下來了,自己所知道的,不過是拖上她幾日打聽的時間罷了,這位青衣表里不一又心狠手辣,聽她昨日折磨自己時候所言,在牧家的時候就是在繼母手里斗大的,只怪自己之前道她是牧家獨女,生母又去得早,那牧齊多在雪藍關鮮少回鄴都,沈太君向來有賢惠的名聲,想著牧家人丁這樣少,后院定然是清凈的,這牧家女郎不過二八年紀,乍進了這深宮,堂堂官家嫡女,連個良人的位份都沒弄到,多半是個好欺負的,不想貿然得罪了她,如今瞧這位的手段脾氣,若再藏著掖著,怕是性命都難保——別瞧牧碧微才進宮,究竟是新寵。
疊翠思來想去,拿定了決心,也顧不得膝蓋針扎般的痛,膝行了兩步小聲道:“回青衣的話,雖然大監素與作司齊平,但本朝之制承自前魏,內司素以大監為主,阮大監因為要陪伴陛下左右,所以內司之事,一直都指著馮監代為看顧,馮監與阮大監不但是同鄉,而且當年還是一起入的宮,從小內侍一步步做到如今的,只是阮大監少年時候生得清秀,做事也穩重,因此被高祖皇帝抬舉,令其伺候其時還是永寧王的今上,而馮監素來沉默寡言,且容貌平平,他這個監位,卻是陛下登基后,身邊的阮公公做了大監,提攜來的。”
牧碧微聽罷,笑了一笑,俯下了身,親親熱熱的扶住她手臂,嗔道:“疊翠姐姐昨兒才傷了膝,這會怎的還要行如此大禮?我不過區區青衣,又是才進宮,論資歷姐姐在我面前可要稱一聲老人了,如今提點于我,我心里感激還來不及,怎還敢再受姐姐之禮?姐姐快起來坐了,叫挽衣上壺茶來咱們好生說話!”
她這翻臉好比翻書的做派讓疊翠這會只剩了苦笑——若早知道這看著風一吹就要倒的青衣真正的面目,昨兒打死她也不挑那個頭,如今倒讓個才進宮的小丫頭片子占了先機——就算挽衣伺候得不及自己年長盡心與細致,可昨兒那么一比,她倒是最顯得恭順又聽話的了。
這么想著疊翠心里當真是懊惱極了,但這會也不敢流露出來,只得出去尋到了挽衣,命她沏了茶親自端到了牧碧微跟前,牧碧微卻并不喝,而是直截了當的問起了下文:“你且說一說方賢人,論起來如今她才是我的頂頭上司呢!”
疊翠心道方賢人若是曉得你的本性,怕是她只會裝作壓根就沒你這個下屬!
嘴上卻不得不答:“方賢人是個能干的,若不然太后也不會將這上上下下的宮女并女官都交與她管轄,只是賢人年輕,許多時候做事未免顯得急了些,因此讓陛下看著不喜,先前冀闕宮里的莫作司被陛下送回了甘泉宮,按著太后的意思便是提這方賢人為冀闕的作司,然而陛下卻攔了下來。”
牧碧微以手托腮笑瞇瞇的望著她,疊翠被她笑得發毛,垂手站著道:“奴婢就曉得這些了,陛下好歹贊過一句馮監做事仔細,可方賢人卻被陛下斥責過好幾回,所以方才青衣問奴婢要拜訪這兩位,奴婢以為當以馮監為先,況且還有阮大監的面子。”
“我著你過來與我解惑,你倒與我打起了啞謎?”牧碧微淡淡的笑了一笑,見疊翠一抖,這才好整以暇的問,“方賢人什么事情做急了?左右這會無事,你且說兩件來聽!”
疊翠不敢拒絕,心道方賢人這會人也不在,若不告訴牧碧微,吃苦頭的到底還是自己,便小聲道:“旁的倒也罷了,只是先前陛下立后之事上面太后曾召了方賢人去甘泉,似乎賢人并沒有照陛下的吩咐說,陛下自此對她頗為不滿,只是太后卻贊賢人為人方正清明,不愧一個賢字,因此雖然升不得作司,到底也是太后贊過的人。”
牧碧微聽了若有所思,皺眉道:“我先前在閨閣里的時候倒也聽過了兩年之前國孝結束,太后親自下旨采選,正是為了讓陛下大婚,以便開枝散葉,你既然也說到了立后,怎的如今中宮依舊無主?”
“青衣有所不知。”疊翠被她迫得說到了現在,索性統統告訴了她,苦笑著道,“青衣是直接到冀闕宮來的,如今是陛下身邊女官的身份,后宮的貴人們也不便召了青衣去見,想來青衣是還沒見過宮里左昭儀與孫貴嬪罷?”
見牧碧微點了點頭,疊翠嘆了口氣,竟也露出一絲惋惜,“當初懿旨三品以上文武近支適齡嫡女入宮采選,太后便有立后之意,只是太后看中的曲家嫡四女雖然品性淑德、行事沉穩大氣,頗具掌中宮之風,但容貌卻只是清秀,陛下因此不滿,而是想立孫貴嬪為后,卻一直未獲太后準許,因此曲家嫡女最后只就了左昭儀之位,而孫貴嬪則冊了貴嬪,太后不喜孫貴嬪,便說孫貴嬪出身不高,將宮權交給了左昭儀打理,只是陛下對此固然無異議,可左昭儀的華羅殿卻是基本沒去過的。”
她補充道,“當初陛下為了讓孫貴嬪入主桂魄宮,在太后跟前說了孫貴嬪許多好話,只是太后心里還有遲疑,就先召了方賢人過去問話,可方賢人到了太后跟前卻直言孫貴嬪可為寵妃,但才干品德都不足以為后,因此孫貴嬪至今都沒覲見過太后……”
牧碧微聽到了這里不覺皺眉道:“當初的采選,我若非外祖母去世,原也在其中的,三品上的近支嫡女,出身又能低到哪里去?再者,孫貴嬪入宮時難道不曾見過太后?”
“青衣可知道孫貴嬪的出身?”疊翠說到這一句,雖然內室只得她與牧碧微兩人,卻也刻意壓低了嗓子,似乎頗為忌諱。
“是什么?”牧碧微奇怪的問。
疊翠有些自嘲的勾了勾唇:“孫貴嬪如今在宮里位份僅次于左昭儀,寵愛卻是獨一份的,奴婢說一句招青衣不喜的話,何容華也算是內外皆知的寵妃了,可不但位份,在陛下心里到底還是不能與貴嬪比的!只是貴嬪出身委實太低,若不然陛下拼著逆了太后的意思,怕也許了她后位了——貴嬪娘娘,原只是內司一個尋常宮女,連女官都不是!先前太后為陛下詔令采選,宮里忙忙碌碌的,孫貴嬪不知怎的在宮道上遇見陛下,一下子叫陛下看中,孫貴嬪家里本是家貧賣了她進宮的,后來陛下曉得后還派人去找過,聽說家里人賣了她后也餓死了……這樣的出身太后如何肯叫她坐了后位?”
牧碧微被她這么一說,驀然想起來因前魏末年的戰亂,許多鄴都望族衰落,如沈家、徐家如今雖然還算得上望族二字,卻大不如前了,惟有兩家是從前魏到這會都屹立不倒的,一個便是太后高氏的娘家,另一個,恰是左昭儀出身的曲氏。